一匹黄骠马，一匹枣红马，骈行挑蹄，一前一后穿过荒谷。
曀阴的天色愈来愈暝暗，黑云压城城欲摧，没过多久便刮起大风，大雨终归还是倾盆了。
幸亏两人看天色不对，早就穿上蓑衣，即便雨打下来黄豆粒儿大，身上也还算干燥，悬车县那老者所赠的蓑衣质量极好，用料扎实，任凭雨势再大，雨水依旧渗不进来。
只是两人的马匹没有遮拦，叫雨水泼打得烦躁，不好驾驭，况且雨如连天珠帘，走在山路间放眼望去，纵然以江修晏入道的灵敏感官，可见度仍不足五米。
于是他凑近扈四英，大声与她商量几句，找到附近一个浅山窟，先把马栓在树根上，赶它们进去避雨。
两人紧随其后。
江修晏嫌山窟太浅，两人两马站在一起实在逼仄，他索性抽出妖刀，像切豆腐似的，凿开两边山壁，又往里挖了一阵，整个洞窟顿时宽敞起来。
他进洞时观察过，这处小山包兴许是断块山，洞窟周遭的山体全由变质岩组成，片理结构也不多，岩层硬度高，自然没有塌方的危险。
扈四英在他挖洞期间，寻了些许干燥的断枝枯叶，把火生了起来。
火光伴随“噼啪”的响声，顷刻间填满整个洞窟，又煌煌地往洞外延伸，只是走没几米就被暴雨和昏暗吞没。
洞窟外侧地面的岩线仿佛一道藩篱，将世界一分为二，洞里是温馨明亮的人间，洞外则鬼哭狼嚎，一派地狱变相的诡谲景色，人间与地狱泾渭分明。
江修晏盘腿坐在篝火旁，望着洞外的雨幕，叹了口气。
若他没记错，当前应该还不到正午。
一场大雨下起来，外面就像日食了一样，根本看不到丝毫光亮，若非他一路惦记着时间，恐怕会以为自己赶了一天的路，如今已是深夜。
扈四英把下巴枕在膝盖上，盯着篝火发呆。
江修晏扭头过去，看她一副愣神模样，知道她还陷在先前的遭遇里，拔不出神来。
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慰，索性闭目修炼血煞功，运转武煞大周天，争取早点恢复那一缕道炁。
同老狸妖一战后，他领悟到道炁的许多妙用。
不得不说，作为高于武煞不知多少位格的道炁，能占个“道”字为名，实属非同凡响。
虽然不清楚此道炁是否前世道家所言的“万物本源，道炁长存”，但相比武煞，道炁能够调动天地灵力，并且唤醒诸如天蓬、丧门这种神明虚影的真正灵性。
譬如他在与狸妖鏊斗期间，将道炁融入武煞，贯通泥丸丹田，连接四肢百骸，顷刻爆发出的战力，十个全盛的他的武煞加起来都不够看。
况且他以道炁运转天蓬法门，从六大手印当中，窥见了微末的北极圣君神通——即便只有须弥山上的芥子微尘那么多，依旧如同醍醐灌顶，足够他体悟天蓬法印的真正威能。
前不久他怒意冲开阴兵桎梏，施展火铃明目印，还依靠这种体悟召出了火铃神吏与火铃童子的虚影，摇动金光火铃，破除满天钩锁。
这让他更期待，后面几个大手印在道炁的加持下，究竟有多么强悍的威能。
像天蓬驱邪印，介绍中称它是手印杀伐之最，有“敕雷降魔杀妖，翦灭一切祸乱阴阳之魑魅魍魉，含雷杀之功”，就连咒语也十分霸气，直唤“天蓬”威名，呼来雷霆枢机，凭借天蓬驱使九霄神雷，斩妖杀魔，威震三界。
可他借助武煞施展，只能凝聚普通雷符，就像道教当中的“掌心雷”，威力远远不及五方雷王桃符。
倘若有道炁维御，是否能直接唤出天蓬虚影助阵……
江修晏越想越远，思绪如山脉连横袤延，却没注意到脚边的包袱蠕动，没束紧的口子探出一只翠绿脑袋，吐着蛇信，躲在阴影里觇窥他的脸。
过了好一会。
雨声渐歇，风却大起来了，带着雨点往洞窟里吹。
冰冷的雨水蘸破江修晏思绪。
他下意识抬眸望向洞外，天虽然依旧昏暗，但由于雨势小了，可见度也恢复了许多。
再一扭头。
扈四英把头埋在手臂里，静悄悄的，似乎是睡着了。
江修晏思忖片刻，蹑手蹑脚提起妖刀，打算出去猎些野味，顺带砍点木柴回来。
他在洞口摆了些石子，倘若有东西想进洞，撞倒石子发出响声，必然会吵醒扈四英。
这姑娘毕竟也是锻体境的感受，对付寻常妖物轻而易举，方圆十来里成气候的妖物也被他杀得差不多了。她的安危自不必担忧。
江修晏穿上蓑衣，没忘背上包袱，转身冲进雨里。
洞窟很快又安静下来。
只是火焰炙烧木柴的“噼啪”声中，多了道若有若无的呢喃，仿佛充满怨憎，引人心生悲戚……
江修晏进了雨幕，环顾四周。
两边密林枝繁叶茂，林叶被风吹得簌簌响，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黑暗里，觑着他发出阵阵窃笑。
树荫之下，黑暗扭曲蠕动。
虫鸣与雀啼都被这场大雨熄灭了，因此林中一片幽寂，了无生机。
江修晏择个方向，埋头走出去。
眼看洞窟离得远了，他便解开包袱，放出里面的青蛇。
青蛇支棱上半身，歪着脑袋打量他，仿佛不认得他了，吐着蛇信，一副憨像。
江修晏看得暗笑，装傻装得还挺像。
他有望气钱，早就看出这是青娘娘真形。
虽不知青娘娘身为百年老妖，为何会显出原型偷偷钻进他包袱里，但想起她平时清冷女神的模样，再对此如今蠢萌蠢萌的小青蛇。
江修晏越看越想笑。
可见她装模作样得如此认真，又不好意思主动点破。
青蛇端详他半天，才像是眼熟起来，用头蹭了蹭他指关节，顺着手腕往上缠，转眼就溜到他脖颈间。
她身上不似其他冷血生物，鳞片往外凸起，冰冷刺骨。
她鳞片温润如玉，活像个玉软花柔的妙龄女子，鳞片间不但没有腥气，反而有一种兰花似的幽香，踞着他鼻腔，时隐时现，沁人心脾，让人无法抗拒。
若非与她接触过，江修晏很难想象，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般的蛇妖，显出真形后竟这么缠人，像条小狗似的。
江修晏任她贴紧胸前的太清玉种，不知为何，青蛇似乎很喜欢玉种，最初被他救起来时，每天都窝在他怀里，近距离接触玉种，濒死的伤几天便痊愈了。
他又逗了几下青蛇，拿蓑衣领给遮住，继续往前走。
探寻了一会。
他发现林间总有一道古怪的棕红之气，仿佛是邪气的一种，若有若无，时而缥缈眼前，时而消失千里，一时追溯不到源头，十分古怪。
但原主没现身拦路。
他也没太过注意。
砍了些耐烧的山核桃，他又顺手逮了只松鸡，确认附近没什么妖魔，便扭头赶回山洞。
一路上雨淅淅沥沥又大起来。
雨声里似乎夹着另一种声音，飘飘忽忽。
由于距离声源太远，即便江修晏入道后感官敏锐，依旧听不大清晰。
但他可以肯定，这声音不是鸟啼虫鸣，也非任何一种猛兽，如猿狼虎豹一类的动静。
那是一种极低沉的声音。
江修晏暗自警惕，快速接近洞窟的同时，不断摩挲望气钱。
暖流接连涌进眼眶。
某一瞬间。
玉币的流光为他驱散眼前昏暗。
一道棕红而粘稠的邪气脱颖而出，蓦然跃进他眼帘。
他暗道不好，丢下松鸡，转手拔出妖刀冲进洞窟。
洞里篝火依旧在“噼啪”燃烧。
火势小了许多，但仍能照亮洞窟，火光和煦温馨。
只是洞口的石子被撞塌了。
扈四英连同两匹马，全都不见踪影。
洞外大雨逐渐滂沱。
江修晏站在洞口，蓑衣往下垂着雨水，面色却比雨幕还阴沉。
雨幕幽深，人和马能去哪？
他环顾洞窟，也没发现任何打斗痕迹。
难道扈四英发现了什么，牵马追了出去？
他于是挑起一块木炭，举起来探看洞口。
可惜地面的马蹄印早被雨水冲刷了，只剩凌乱泥坑，根本辨别不出方向。
江修晏眉头紧锁，指尖再次搭上玉币。
还没摩擦。
耳畔忽然传来风声，风里“呜嘤唔嘤”的，像是有人恸哭，声音突兀，混着雨水哗哗，阴气冷然。
江修晏敏锐捉住方向，压低蓑笠边沿，再度冲进雨里。
雨里也赫然染开一抹棕红。
邪气的方向，恰好也是哭声的方向。
他不再犹疑，妖刀摧枯拉朽破开一切拦路的灌木，体内血煞流转，四肢百骸，皆有下山猛虎一般的武煞涌动，气贯龙骨，七筋八脉连结，步伐如暴熊冲撞。
缠在他脖颈上的青蛇散发青烟似的微光，悄然为他破除山中瘴气，威慑四方妖邪。
虽然这些东西对于江修晏而言都不算威胁，但阎王易送小鬼难缠，多少会阻拦些他的速度，让他心烦……
追到邪气尽头。
雨幕已全是棕红，仿佛一点墨水渲染，污浊了周遭的与。
扈四英跪在幽林深处，低垂着头。
哭声便是由她传出的。
她上身僵直，黑发被大雨打湿，伴随头颅动作，一抽一抽。
“扈姑娘？你没事吧？”
江修晏刀尖斜指，轻声询问。
却没有得到扈四英回应。
女捕头仿佛听不见他的呼声，仍旧跪在林叶底下，哭声越来越悲戚。
四周暗惨，密林深幽。
雨声魈魈，哭声鬽鬽。
江修晏蹙眉，视野里扈四英的背影如鬼魅，几乎没了人气，尽是幽夐的阴气与邪气。
他后提几步，无声绕到一旁。
目光穿透雨帘，触及扈四英面前的场景——
那是一座神龛。
木质腐黑，拦雨遮风的华盖状柜顶已经烂透，仅余下灰黄的伞骨结构，露出神龛里的神像。
是皮包骨、干尸似的铜像。
身披三卷六幢烂花袈裟，袒露前胸后背。
脸面锈迹斑驳，依稀可见狰狞五官。
林深处幽暗。
唯独它身上摛光，鲜红如血，照亮扈四英的侧脸。
扈四英脸上面无表情。
只有青白的嘴唇微张，从中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换做胆小的人来，看见这一幕多半失禁。
但江修晏蹙眉冷哼：“山野妖孽，也敢作祟？”
“灵台列入驱邪院，八百玉将，南方火车雷霆将，西方灵猖白电君，北方煊赫大将军，东方威光青阳神，正身育命，统四部二十八景，持火铃护真形，掌金辂庇清明，雷鸣轰轰彻九幽，胆敢侵我真神者，雷劫雷杀，电掣电罚！”
他语速极快，舌绽春雷，刹那奔涌的天蓬神力，甚至压过雨声和铜像身上的血光。
天蓬法门，天蓬大手印。
火铃明目印！
虚空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显现。
暴雨穿过祂们身躯，如穿透空气。
神明之影，风吹不乱，雨打不动！
而且没了阴兵阴气的掣肘，这次火铃神吏与火铃童子存在更久，站在雨中怒目直视神龛，只等江修晏一声令下，便摇动火铃，震慑作祸犯祟之神，擒杀动乱狰狞之鬼！
江修晏维持手印，掐雷决。
一步一步刚想走到扈四英身边。
正要下令破邪神。
不料扈四英猛然抬头，露出一双血红眸子，朝他诡异一笑。
江修晏一愣。
他愣神的功夫，扈四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爬起身，发疯般冲进树林更深处，速度奇快。
江修晏来不及反应，她便消失在暴雨当中。
“扈四英！”
怒喝一声。
他转眼看向神龛：
“天蓬天蓬，万神之宗。威严大道，游行太空。现三头六臂之威容，运七政八灵之洪造。雷霆枢机北极宫，我以天蓬遣九霄雷府法令，不顺化微尘，发令急雷火，凶星镇灭，妖邪尽除！若有违抗，天地共杀！”
刹那之间，火铃摇动，杀劫雷涌。
一阵阵雷声轰鸣，响彻长空。
神龛里。
邪异铜像浑身大放血光，有糜乱呓语涌进江修晏耳畔，妄图乱他心神。
“困兽之斗！”
江修晏舌绽春雷，眸闪电光。
大手印凝聚天雷，再一记雷符当头压下。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