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车县数十里外,一处幽暗地窟之下。
这个洞窟面积巨大,四处乱石嶙峋,当中有水潭,微波粼粼,清澈见底。
洞顶无数钟乳石低垂,如某种巨兽参差的獠牙,有涓涓细流沿着石尖滴落,滴水声在洞中回响,属引凄异,令人毛骨悚然。
地窟位于地底深处,悄怆幽邃,各种植物蒙络摇缀,墨绿藤蔓,怪状石兰,许多菌类散发着荧荧幽光,仿佛乱葬岗的鬼火,衬得此地犹如九幽鬼域。
阳光受顶部的钟乳石与胡乱攀附的草木阻挡,几乎照不进洞里,此处唯一的光源便是角落丛生的菌类,以及潭水里偶尔冒出头来、浑身散发古怪荧光的游鱼。
岸边。
一块凸起的黑石,如礁一般屹立。
一只惨白的手由上方伸出,探进潭水里,随意拨弄。
地底的水冰冷彻骨,手的主人却罔若未闻,只是不断搅动手指,拨得水声哗哗。
潭水深处的黑暗里,亮起两盏幽绿的灯笼。
随着水面波纹扩开,那两只灯笼缓缓变大,直到几乎照亮半边水潭,倏地又熄灭了。
“呵呵,受九幽之粹影响,竟还能保留神智……”
岸边有人窃笑。
笑声还未在洞窟传开。
“轰!!”
潭水中央蓦然炸起水帘,足以冻死一般壮汉的水浪朝岸边拍去。
哗啦。
水花四下溅开,洞窟中温度骤降。
一头庞然大物随寒浪扑上了岸,粗壮尾巴卷碎了一地乱石,搅烂水边的鱼虾,令此处几乎陷入黑暗。
菌类也被碾乱,散不出光了。
两只灯笼重新出现,往地上一俯,却只照亮了满地碎石。
方才拨水的人,无影无踪。
“呵,小东西,你在找我?”沙哑男声再现。
灯笼顶部,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随之而来的是一只燃着白焰的鬼爪。
它在灯笼中无限放大。
成了灯笼主人此生所见的最后一幕。
噗嗤。
鬼爪仿若拍碎了一只烂番茄,蔚蓝脑浆飞溅,还没沾到人影身上,就被奔腾的苍白火焰蒸发,化作腥臭充盈洞窟。
无面站在洞口,目睹了这一切,心有戚戚。
他借微弱荧光窥一眼人影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鬼王威风不减当年……这么一只入道魔物,在您手里,简直孱弱如蚁。”
他所谓的“鬼王”“呵呵”冷笑两声,踱步来到他身旁,抬起手张开五指,一根一根在他身上仔细抹净。
这只手才打死了一只九幽魔物。
即便白焰蒸腾,手上或许还残留着魔物的气息。
但人影似乎并不在意。
无面就更不敢在意了,身体僵直,任由五根手指在自己肩上涂抹。
也许感觉手指擦干净了,人影才满意地收回手:“不错,捱得住灵骨火,我允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无面闻言轻喘一口气,来不及擦拭额角的冷汗,也不顾肩膀刻骨的疼,忙向“鬼王”汇报悬车诸事。
包括疑似香火道余孽的“张端”,成事不足的老黄皮,滔天的黑云与香火,以及仙眷一般的江修晏,一五一十说了清楚。
“本王也有所耳闻,似乎有一支香火道逃难至安阳国……不过这些事都是毫末,并不能成为你办事不力的理由。”
“在下明白,请鬼王赐罚!”
无面连忙跪地,冷汗渗透混沌的面容,淋漓洒满地面。
“你是那位的仆从,本王可判罚不得……此事作罢,本王自会向汝主明言,届时是罚是杀,由他定夺罢。”
无面紧咬的牙缝泻出粗气,几乎挤上嗓子眼的心也终于落了回去:“谢,谢无叫唤王不杀……”
无叫唤鬼王摆摆手:“莫要谢得太早,此地悲风,甚是古怪,主上已经下令,命我等静待他落子,他与那位又开始弈碁了,何人胜子,何人便着大道……无面,你去西北。”
无面猛的抬起脸:“王,难道?”
人影点头道:“主上这盘棋,胜券在握,那几个老不死的,也该回来了。”
无面磕了个响头,声音颤抖:“仆必效死力,愿吾主胜弈,化生幽冥,重现人间九幽!”
“呵呵,你说得不错。”
无叫唤凝视着魔物的残尸,嘴角扬起。
“若能成功接引此地九幽入口,幽冥台重归人间便不远了。”
“那可是,颠倒仙佛的大道啊……”
潭水边几尾磷鱼游过,幽明的微光打在他脸上,照出一张鬼气森然的烧焦的脸。
……
安阳国北部。
原先寒天与右北两道共制此地,一道定西疆,一道安东壤,但朝廷式微,五大道主割地为王,各保一方,北部辽阔疆土无人管治,自然而然就乱了。
三年前有一妖道,自称“五行天公”,得仙人抚顶,授“五行遁天彻底长生不死经”,结五行道炁金花,一手仙术能肉白骨、活死人,摘旗招风唤雨,摇旗阴差听遣,五方雷神,风伯雨师,火吏土地,日夜功曹,悉听其命。
彼时恰逢瘟疫肆虐,此人分发五行符水,挥驱疫鬼,保两州十二城百万邑人家无虞,时人号为天师、陆地神人,争相朝拜。
妖道借此立“五行教”,宣称朝廷不顾百姓活命,不管天下穷苦,不闻世间凄凉,早已失了立国之德,国失民心,人人得以反之,从此以“五行大道,反天正地”为号,揭竿而起,拉拢数十万信众,号“百万道兵”,又名“五行军”,五色旗如浪潮滚滚,席卷北疆黄土。
寒天道与右北道官员一时焦头烂额,五行军兵峰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直到兵临江北城下,守夜之京的“执玺人”出手,勉强逼退妖道,才让朝廷稍有喘息之机。
屋漏偏逢连夜雨。
西北之地,寒天之道,迄今两年无雨。
大地旱裂了,天给太阳烧黄了,整个寒天道找不着任何一条流于地面的活水,也看不见任何一点绿、一颗穗。
饿殍遍野,枯骨满荒。
群山深处更有妖邪丛生,时不时下山掳人,甚至攻破县城,屠尽一城百姓。
寒天道主对此束手无策,自封于道府闭门不出,对于百万邑身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视而不见,尸位素餐。
南部华阳道。
南王上官子鹿表面向朝廷称臣,交好华阳道主,实则暗中招兵买马,炼制甲胄剑矛,拉拢远离京畿的一众异姓王,蠢蠢欲动,虎视上官江山。
东部阴雨连半载,山洪遮天,泥流混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西部生旱魃,一如西北,赤地千里,泰山道主讨伐旱魃无力,杀妖不成,反而折损千百高手,灰溜溜逃离,从此不谈杀魃之事。
至于京畿。
当朝皇帝正当壮年,却幽居禁宫,醉生梦死于酒池肉林,不问政事,守夜之京律令混乱,妖人当道,宦官听朝,一众朝官如人皮塞干草,视妖宦而不顾,两耳不闻朝外灾祸,一心扑进功名利禄,宫内酒肉酸臭,歌舞升平,宫外死狗烹,人食人……
有些官良心尚在,捧笏说没几声,就被拖出剖心挖腹,名曰“检心肝”。
其余朝官心知国之将乱,却不明言,只敢在茶余饭后叹一声:“这天下,终归要烂透、乱透……”
国之将乱,妖孽横生。
国之将亡,其政必诳。
不过这一切都还与江修晏没有分毫关系。
妖刀寒脊血影斑驳,反射黄昏的霞光,照亮犬妖满是惊惶的面容。
噗嗤。
刀如飞鱼,掀起秋风。
此时已是晚秋,风势最为肃杀。
袭蝉。
这是能无声无息削断蝉翼而不惊飞蝉的快刀。
当空一条猩红匹练,仿佛要斩断斜阳。
血光迸现,犬妖还来不及惨叫,便被刀锋切断了颈骨,再也叫不出声了。
【你杀死了宗师境犬妖】
【你获得杀业伍佰】
江修晏收刀,歪头打量地上横陈的尸身,叹了口气。
太弱了。
自他与老狸一战,悬车县方圆十数里内的妖魔都惊走了。
留下的大多是歪瓜裂枣,自以为妖力通天,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是悬车县恢复正常以后,他刀下第五条亡魂,也是贡献最多杀业的。
可惜。
没有亲手杀了老黄皮所谓的“无面先生”。
江修晏抿了抿嘴,走回悬车县,眼里尽是惋惜。
那定然也是一个妖道,听老黄皮先前恭谨与期待的语气,其实力恐怕能媲美狸妖。
他走回马匹旁边,纵身上马。
马蹄扬起尘埃。
随他心意呼唤,墨字于飞尘中跃出。
【杀业:伍仟贰佰】
“张端”人皮底下的老狸,给他贡献了足足九千杀业——肉身两千,三魂七魄共五千,敕封张怡彤为山神,助她收尽满天香火,据墨字所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天道恢恢,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又得两千。
但演化(修复)碎玉,也即“山神正部天帝敕命封旨玉”,消耗了五千。
这两天又杀了四五只作乱的妖。
加上先前剩余的两百杀业。
江修晏觉得他又富了。
只是窘于没有修炼道炁的功法,至今找不到温养道炁之径。
《五心观天拙火定》勉强可以突破。
可根据墨字提示,倘若没有另一部功法制衡,贸然提纯宝瓶气武煞,极有可能打破与血煞的平衡,届时武煞暴动——就如那天的香火,磨灭他三魂七魄,就算泥丸宫有天蓬坐镇,也阻不了一个魂魄散乱碎裂的下场。
他略一走神。
马已经闯到正北门前,让人拦了下来。
“你疯啦,这可是江大……江公子,救了满城人的人神仙!”有旁人怒斥拦马者。
不料那人笑嘻嘻走到马下,朝江修晏拱手道:“江公子,江爷让我来给您牵马,他身上伤重,不便前来迎您,还请您谅解。”
“哦,哦,无妨,牵去就是了。”
江修晏猛然从紊乱思绪中脱离,见是江华亲信,愣了一下,又道:“江捕头有没有跟你说过,叫我什么事?”
那人收敛笑意,伸手牵住马绳,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道:“小的不大清楚,但据说是州府的信,跟公子您有关……”
“这样啊。”
江修晏向他道谢,低头又思忖起来。
那日张怡彤借炉鼎中的青焰,焚尽城内外黑云,包括众人五官间的黑烟,过不久江华等人便醒了。
至今,悬车县勉强恢复了秩序。
六大捕头中,当然数江修晏最为骁勇,现在城中人人皆称他为神仙,过路不管是老是少,都要跪下给他磕头,拦都拦不住。
他撑不了这场面,借口杀妖,策马出了城。
城内外没多少人死,死者中江修晏熟识的只有包乐,因为时常去翠莺楼,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给老狸猫黑云碾碎魂魄,死得无声无息。
马蹄在衙门口悠悠停下。
江华早早倚在门边等待,浑身缠满绷带,面无血色,一脸的虚弱。
“咳咳,江公子,终于等到你了。”
江修晏蹙眉,连忙上前搀扶住:“江捕头你有伤在身,不好好养伤,怎么还随意走动?”
江华给他扶着,挣脱几下没挣出来,便只好任他搀进内堂。
一路上遇见的守夜人与捕快,无不朝他们弯腰,一躬到地。
江捕头见此边咳边笑。
他有自知之明,这帮人敬的绝非他这个所谓的“悬车第一捕头”。
再者说,现今全县公认的“第一捕头”,早就换了人。
进了内堂。
江华取出一封信,递给江修晏。
青年接了,打开看没几眼,好不容易缓下去的眉,又蹙了起来。
“当前是两件事。”
江华清了清嗓子,给他说解。
“头一件是城中各大家族,为报答你救族之恩,收集了许多大药与珍宝,又听闻你酷爱功法,也一并交了许多,都归在白府,等你过去取用。”
“第二件事,关乎州府,也关乎你的未来。”
“我知你是白身,没有什么可背靠的,原先想举荐你作悬车县的“晋衣”,等此间事了,送往州府历练,助你突破入道,乃至更好境界。”
“没想到……”
“咳咳,是我多虑了。”
江华苦笑着看一眼对面青年,眸中尽是感慨。
“那现在又是什么安排?”
江修晏目光从信上拔出来,满怀疑惑。
这信也不知谁人写的,语焉不详,看得他一头雾水。
“这信已是第二封了……”
“先前我发了一封青蚨信,前天刚回的信。”
“这封是对我昨日所言的回信。”
“据现任临江府守夜署正司所言,州府也出现大案了,府尹发动大量人手,据说是为了搜查一个墓。”
“墓?”
江修晏一怔。
“对,坟墓的墓。”
江华咳了两声,才继续道:“州府前些天又有江妖作乱,大雨滂沱,下了七天七夜,淹没不少地方。”
“加之大量好手都折在墓下,以至于州府守夜大署乱套了,也抽不出人手,及时援助悬车。”
“如今得知悬车安然无恙,特发命令。”
江华抬眸,目光再度附上青年的脸。
“特发命令,遣悬车天才武修江修晏,前往州府,协助查案。”
“兹事体大,今旬之内,你就要择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