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迹金刚释尊化身三面八臂威神王护法伏邪魔,火光除秽,清净见本来……”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于如来灭后,教赐此咒,誓度群生,令佛法不灭,久住于世,即说咒曰:
“嗡,毕滑古鲁,嘛哈八拉,很卢许,吻计吻,西摩尼微吉微,摩奴西,嗡,做急奴,呜色目……”
一处地洞当中。
阴风呼啸,遍地白骨,有折戟断剑,有废庙残屋,骸骨缝隙间生长了鲜血般艳红的花,细花瓣,无蕊,细长花茎如血管,缠满髑髅,让每一具枯骨都仿佛染血,仿佛被剥光皮肉的尸体。
荒草之间,一个和尚屈腿趺跏,双手手背紧贴,两根中指缠绕,其余八指呈开华状,如手捧莲花,身上金光若隐若现。
法慧被困在这鬼域当中,已经三天了。
他脸上全是土灰,却来不及擦净,只是闭眼诵经,一秒都不敢中断。
法慧诵持的是秽迹金刚陀罗尼,持诵此咒有二十一功德,能降伏毒龙恶蛟,驱散泥犁阴气,召请金刚功力护身,驱用金刚杵。复行此法能成一切事。包括夜摩兜率及与诸天皆大顺伏,能作一切事法有大威力。还能防诸木精鬼女等一切乱法障碍,尽转世间污秽为清净地。
但就是这种大无上咒,现在也只能护法慧一时周全。
他整整三天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如今早已奄奄一息,连念咒都上气接不住下气,身上佛光忽闪,每一刻都好像要熄灭。
面对如此绝境,法慧依旧面不变色,阴风乱尘再大,他脸上的大威德、大庄严也丝毫不受影响,风吹不动,雨打不乱。
“呜……”
鬼域深处,一道又一道阴风吹出,四处鬼哭狼嚎,像是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恶鬼渊聚,环伺在和尚周边,等待他力竭的那一刻,分食僧人血肉。
道佛两家,避世修行,其血肉对于寻常妖魔鬼怪而言是大补,不亚于大还丹。
阴风中的鬼啸还未停歇,又有一道狞笑传出。
那笑声太大,如同响雷般在鬼域里回荡。
“你个小秃驴,连秽迹金刚桩都撑不住了,如何受持秽迹金刚法、不动明王戒?哈哈哈哈哈哈……”
“秽迹金刚早已灭法,当今唯有本尊法门天上地下独尊,小秃驴若是聪慧趁早改换门庭,本尊亲自授你泥犁大道,通幽修行,主持三百八十四庙,五十九精舍,九十九浮屠塔,成一代大德,岂不美哉?”
“本尊之躯遍布十方法界,本尊密音传响过去未来世,本尊徒孙将穿上袈裟,占据当世庙宇,弘本尊法门,扬本尊教义……终有一天本尊会亲手毁灭这个小阴间,回归宝座……”
魔音灌耳。
法慧额上冷汗淋漓,把两侧脸颊的尘土都打湿了,形成一层泥垢沾在他脸上。
但他口中密咒仍未停歇,对阴风中大鬼的蛊惑置若罔闻。
见扰乱不了他的佛心,位居鬼域深处的存在似是有些恼了,声线尖厉起来:“不识抬举的小秃驴,若非门外有个老秃驴拦着,本尊早就脱身,把你这小秃驴剥皮撕肉!抽出你的三魂六魄,永远炼成本尊座前长明灯!”
“哼,待我脱身,带我脱身……”
“泥犁终为大道,世间当奉迎九幽回归……”
狞笑声逐渐远去。
阴风渐歇。
法慧上身摇晃几下,气息游离,差点直接倒在地上。
但他还是咬着牙念咒。
直到身周阴风完全散去,露出灰蒙蒙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天幕。
天上乌云密布,近乎压在法慧和尚头顶,像是要把他砸死。
法慧竭尽全身力气睁开眼,虚弱地靠在石头上,“嘶嘶”喘气。
事到如今。
他依旧没为自己的处境而担忧。
转念一想,脑海里浮出一座城,一个人。
“怪不得……江公子除去毛神与妖人,悬车县城仍一副倒悬苦相,师父啊,你说得没错,弟子心乱,实在无法胜任您的衣钵……”
“这不仅是悬车一城一地的血祸,而是整个安阳国的祸事啊……”
“唉,我佛慈悲,尘世苦浊,江公子,百万浮屠只在你心意之间了……”
法慧思绪没有继续蔓延。
他气息越来越弱,眼皮也重重合上了。
整个身子佝偻地倚住石头,一动不动。
他怀里,有颗指骨舍利,散发幽光,悄无声息地覆盖他全身,一如宝瓶气。
……
江修晏离开了长安乡。
他给诸位乡民留下一张“丧门符”。
先前在悬车县里,有人用妖人留下的残缺丧门符害人,想借此祸乱守夜署,危及所有守夜人。
但在江修晏手里便化成正神符箓。
镇宅化煞都是基本操作,其中蕴藏的神煞能吓退一般妖魔鬼怪,厉害些的妖魔也会因此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青年倒是走得潇洒。
长安乡众人就没那么随心了。
陈柏捏着符纸,让阿修搀扶着自己走进神祠。
打量几眼供桌上崩坏的神像,他忽然老泪纵横,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
“神佛不是不救我们,他给我们送来了太岁神啊,神佛保佑,谢神佛保佑!”
“娟子啊,我给你报仇了!你看到了吗,我让太岁神给你报仇了啊!那些狼妖全死了,一个不剩!我亲手把其中一个的头皮剥下来的,我恨啊!”
“我本想给它们开膛破肚,但是我不敢,我害怕从它们胃里看见你,娟子啊,我给你报仇了!我给你报仇雪恨了!”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清话,彻底泣不成声。
由他带头。
背后一众乡民也绷不住了,纷纷哭喊起来。
有人倒在地上,面朝江修晏离去的方向给他磕头。
有人边哭边笑,仿佛大仇得报,喜极而泣。
有人偷偷抹泪,为自己与家人而庆幸,为长安乡而庆幸。
众生皆苦,乡民百态。
他们受妖魔侵扰太久了,亲手送出自己家人,只为求一时苟安——这件事仿佛一根刺,狠狠扎在他们心上,每送出一个人,刺便深一分。
因此江修晏初到长安乡时,看到的每一个乡民都面如死灰,他们心里的刺已经快把他们心脏扎穿了。
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每个人都是行尸走肉,已经没了活的希望。
直到江修晏恍若神兵天降。
拿沾满狼妖的手,亲自拔出他们心中的刺。
“太岁神,要给太岁神塑金身!”
陈柏忽然不哭了,一抹涕泪,拍案大喊:“从今往后,我们长安乡,只拜太岁神!”
“对,拜他!”其他乡民一边哭,一边附和,“让阿修和王木匠一齐走,给太岁爷雕神像,刻长生碑!”
阿修搽干净眼泪,傻傻问了一声:“要叫他什么太岁?”
“太岁原有六十甲子……”
陈柏站直腰杆,凝视着手里的丧门符。
“不如便称他为长安太岁。”
“从此这座庙,就叫长安祠!”
……
江修晏还不知道自己快要成神了。
他脚下走云游沙,飞快赶向约定地点。
那又是荒山一座。
悬车县周围这样的山并不少,悬车是一个环山的城,可谓“环悬车皆山”,却没有醉翁亭记里的高峰,到处都是荒山、矮丘,树木丛生,如同一只从没修过毛的牦牛,笨重而丑陋。
江修晏谨慎避开几只黄皮——也许是东山老妖的耳目,他并不想节外生枝。
山下。
他遥遥看见两道倩影踟蹰不前,尤其是青蛇,一脸惆怅与不甘。
江修晏潜行过去,刚接近便听见青蛇轻呼,紧跟着一道阴气迎面袭来。
青年拿刀鞘一拦,顺势钻出密林。
“青娘,张小姐,是我。”
他跟一妖一尸打招呼。
张怡彤嘴角一弯,收回阴气,像个书香闺女一般,含蓄地挥手回礼。
青蛇却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怔在原地。
直到张怡彤伸手到她面前摇晃几下,才把她拖回现实。
“啊,嗯,小郎君此行,还算顺利吧?”
江修晏奇怪地看她一眼。
简单说了自己此行目的后,话锋一转,问起她俩怎么不上山。
青蛇这才完全回神,叹口气道:“山上有个风水大阵,驱煞去邪,似乎是九沟散煞,阻止妾身与张小姐上山……”
“妾身虽不食人间烟火,以朝露、松子果腹,清净身语意,但仍未脱离六道,依旧是妖身。方才妾身试过,几乎引发山间煞气暴动,差点引起周围小妖的注意。”
“至于张小姐,她是阴尸,更受山上大风水局压制,举步维艰。”
“原打算让小郎君与我等一同上山,三人相互配合,减少危险……但如今看来,恐怕山上镜阵一时半会是破不了的……”
她话音未尽,江修晏忽然出声:“我只身上山便可,青娘娘与张小姐为我警惕周围。”
“不妥,”青蛇柳眉微颦,“山上有驱煞大阵,也许已经形成了“拒煞灵”,譬如傩神、麒麟、貔貅等神兽虚像,小郎君身手冠绝悬车,但面对此类,未免经验不足,孤身上山实在不是英明之举。”
江修晏默不作声,拔出妖刀,稍微运转武煞。
咚——
心脏跳动如天鼓擂。
站在他面前的青蛇蓦地浑身一激灵,仿佛化形前面对天敌虎妖,顷刻间窒息感蔓延。
“你……”
她瞪大了杏眼,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相信我,在山下稍等片刻。”
江修晏把刀鞘交给她,拜托她帮自己看管。
随后转身就走。
大步流星,伐山破阵!
青蛇目送他背影没入秋叶间,笑意渐浓:“真是……不可思议的小郎君呢。”
张怡彤也在看江修晏。
她眼里流光转彩,似乎在说: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江修晏拨开秋叶,摩挲望气钱。
临江府地处南端,水汽充沛,因此就算时值深秋,悬车附近的山林依旧茂盛,偶尔有适秋的树木,才有黄叶几许,挂在枝干上随风摇曳。
望气钱涌出暖流。
汇聚在江修晏眼眶周围。
他视野蓦然变化——原来光影斑驳的树林,转眼间弥漫起乌烟瘴气,灰黑棕绿,各种邪气颜色渲染,把山林衬得阴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
一道忽隐忽现的煞气,引起他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