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残破,如同被撕烂的洋娃娃一样的身体,挂在空中。
他被挂在机场大楼上,挂住他的结构,是矗立在楼顶的机场LOGO。
LOGO字母由背后的金属丝网固定,金属丝网则是通过一个钢筋框架固定住。钢筋框架固定在天台上。
这是于特岛安全区“最后时刻”用于撤离民众的机场,一场大爆炸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似乎是燃气泄露,大楼的玻璃都被震碎,LOGO也倒塌半边。
一条钢筋贯穿他的胸膛,将他就这样吊了起来。
这具身体四肢中没了三肢,只剩下一条左腿藕断丝连,在空中晃晃悠悠。
“呃.......”这半死不活的家伙正是沈默。
他此刻还在挣扎,坚挺着。
他的意识被痛苦揉搓压扁,翻来翻去地折腾着,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痛苦便转化成低沉的呻吟声。
他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
他的记忆中,大部分都是机枪的咆哮,和丧尸的嘶吼,因此那些真正珍贵的记忆,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如同浅溪里的鹅卵石,一捞就能捞到。
雇佣兵之间流传着一句谚语,真正的英雄是幸存者。沈默有过很多战友,有些是临时分配的,有些则是真正保持联系的,但时至现在,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倒下了。
沈默想到,他自己也将倒下在这个地方。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父母的面容逐渐清晰。
沈默的父亲,沈林豹,是一个脸颊瘦削,凸目高鼻,略显帅气的年轻人。沈默印象中,父亲最常穿的衣服,就是三途川佣兵的迷彩服。他是一名佣兵。
每隔两个月左右,父亲就会穿着迷彩服回家,待了不到两天,又火急火燎地走了。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
沈默的母亲,青野绫,圆脸黑长直的相貌,在沈默的印象里,她永远都是二十七岁左右的模样--她没有未来了,她死在了尸潮之中。
青野绫是一位拓扑工程师,她对计算机图形学和工程材料学知之甚深。
高度细分的模型,可以用来模拟义体或者外骨骼对抗损毁的性能。粒子系统不足的部分在于,布线本身相当于原子键,能够锁定原子之间的移动距离,使得模拟是受约束的,从而精确模拟出真实材料的韧性和应力损毁过程。
在计算机上,可以增强模型局部的金属键,或者改变原子的层状排列--四边面被模拟成晶格,这是这项虚拟技术根本的原理。很多先进材料的草稿,就是这样画出来的。
拓扑,在企业内,其实一般称作转录。模拟工程师将现实的物体解析为数学模型,随后转录为多边形网格,用于进一步的虚拟实验。
青野绫深居简出,她平日里就接企业模拟工程部的外包,重拓扑外骨骼和义体的金属骨架,外壳,驱动和传导结构。将工程参数模型转化为布线合理的多边形网格。
大多数时候,原型模型捎带着对应的一定强度的应力分布蓝图都会一并发送过来,她只需要按照这份指导设计多边形网格的布线即可。
这个职业在末世前似乎被称作游戏建模师。游戏?那是什么?应该也是一种类似芯片定影,聚变火炬,交联装甲,量子读写,八硝基立方烷的超级科技吧。
末世前真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概念了,连沈默的父母,都是末世后出生的。
早年还未加入雇佣兵的记忆,是沈默印象最深刻的。
父亲死后,年纪尚小的他,就不得不跟着母亲学习,为自己的未来谋一条出路。后末世的物价高的离谱,因为很多土地都被污染了,农作物无法生长,长成的都是散发着尸粪的滔天臭味的感染作物。
一些食物是合成的,另外一部分则是水培的。一箱基础的能量棒,就已经需要当雇佣兵接任务来购买了。
井上白空,这家企业据说是一位三途川的佣兵转手起家的,规模很小,但实力很强,主攻能源技术。
他们研发的核动力引擎,燃烧相同的质量,出力提高不少,被三途川采纳,正式作为制式部件安装给坦克。
坦克是陆战必不可少的要素,它是战场上的堡垒,机动的掩体,能够大幅提高步兵的存活率。同时,坦克也是擅长进攻的战争巨兽。
年轻时代沈默有幸为井上白空工作过。核动力引擎的散热片就是沈默母子二人一起转录的。
技术所归的主体,在后末世的技术统治系统中一直处于高阶层。沈默母子因此得到了大量酬劳,久违的富裕,让母子两人买了好几箱能量棒。
后末世时代很少有其他华而不实的奢侈品,企业中地位更高的人也不会贪恋口舌的享受,事实上,很多权势滔天的人,不论是不是佣兵,平日里吃的也是能量棒。
只有那些不切实际的,祈祷什么时候能回到末世前秩序的理想主义的疯子,被排斥在企业的系统之外的孤僻的艺术家,才会斥巨资栽培末世前的食物。
物质的匮乏是人性的真空。人类的神性已经前往了更高的地方,在原地留下的自然是真空。
物质的匮乏是未来主义和技术统治的灵魂。
沈默的意识逐渐沉沦,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
整个世界的天空仿佛都黯淡了下来。他的生命很快就要流尽了。
隐隐约约的,他耳畔传来枪械的轰鸣,丧尸的咆哮,还有母亲惊慌失措的声音。
他听不清她在喊什么,只知道似乎有一双手,拽着自己,飞奔在烟灰弥漫,昏黄的荒废城市间。
他看到一个穿着迷彩服的身影,就站在自己的前方。沈默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心里流淌着明悟,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父亲。
你我下辈子再见。
.......
沈默的尸体高悬在LOGO牌上,偶尔有丧尸抬头,用没有眼珠的眼眶看着他,然后迅速低下头去,走到一边,不做理会。
一种四足着地的,肌肉发达的,形如猎豹的怪物,在机场的空旷地上徘徊--猎手。
一只猎手嘶吼着,在墙壁上攀爬,跳跃。它从沈默的身下经过,并没有对这具尸体太过关注。
沈默挂在空中,如同一尊圣像,但没有人膜拜他。他只是更加广阔的炼狱宏景中设计好的一笔,能够增添这副宏景图的感染力,表达力。
......
夜深,繁星闪烁,银河璀璨。
于特岛安全区的一些角落里还亮着光,那是火光。丧尸的嘶吼此起彼伏。躲在阴暗角落中的幸存者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道黑影轻盈地闪现在沈默的身后。
她身披一件漆黑的蓑衣,看起来非常老旧,不少地方的编草都成簇地外翻出来,像是黑乌鸦的羽毛。
她留着长发,凌乱,粘合在一起的漆黑长直发,简直几个世纪没有洗过了。
她的脸颊瘦削的像骷髅一样,要不是还有挺拔的鼻梁,可能真的会被误以为是骷髅头。
她的下颌骨仿佛没有覆盖咬肌,颧弓投射下一片死黑的暗影。
她的眼眶仿佛是空心的,在颚骨以下,眶下缘以上,是深渊般的黑暗。
她的脸色苍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甚至看不到毛孔,如果盯着她的脸看太久,会感觉白色分解成了红绿蓝三色,重叠在一起,在眼前晃悠。
她的嘴唇则是漆黑的。
她的脸上看不出年龄,看不出个人的特征,因为她的面容是女性概念的原型。
她的手臂藏在蓑衣之中,露出外面的手掌,是被大火烧焦的黑色骨爪,不覆盖一丝肌肉或者皮肤。
她悬浮在空中,踏步在虚空上,绕到沈默的身前。
这个幽灵般的存在驻足了一会后,毫无征兆地消失了。空气中残留的阴冷无声地叙说着她的到来并非幻象。
也就是在此刻,高挂在空中的尸体,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双漆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眸,那深邃的黑暗仿佛连接另一片空间,有什么东西正通过他的眼睛,窥视着现世。
黑洪在尸体内部潮涌,细密的织构如纳米机器人一样,爬满尸体全身,破损的部位被神秘的力量缝合,修补。
肢体断口处,新的肢体从末端开始形成。先是五指和脚掌,再是小臂和小腿,紧接着形成到肩膀和大腿根,补齐尸体的残缺。
生命的终结是死亡的胜利。在死亡的王座上,什么会等着我们呢?
尸体眼眸当中的至暗逐渐消退,随后,转化成清澈明亮的眸光。
沈默惊醒了。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
那是一条钢筋,从背后穿入,从胸口刺出,将他整个人挂在了空中。
“嘶......”他率先倒吸一口凉气,是被痛的。
“发生了什么?我没死?不,我复活了?”
沈默的心情是欣喜的,但当他低头看向自己齐全的胳膊腿,连早年替换为了义体的左手都还原了回来,他陷入了沉默。
他感觉有点变扭,看着这具完好的身体,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
“这还是.....我?我不是死了吗?”
沈默在脑海中迅速回放了一遍都市飞行器毁灭的画面,又着重回想了一下,自己那副被温压云爆轰击得宛若破布的躯体。
“不管了。我得赶紧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很不安全。”
那道撕裂天地的攻击,沈默甚至没看清发动攻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十个自己排一块也能被这样一击全部拦腰砍成两截。
沈默甚至不是很确定,那是否是一种新型的感染体。这样强大的攻击,其实看起来更像是其他企业的秘密武器。
“我......得回总部。战友们,肯定都死完了......不,也不一定,也许他们也有复活的。”
想到这里,沈默骤然一愣。
如果说复活不是一种特例,那么这些人之间一定可以找到共性--那就是同样被那不明武器袭击过。
而假如那东西是新型感染体的话......
“难道说,我已经被感染了?”
沈默低头看去,那些由人类转化成的丧尸,衣衫破烂,缺胳膊少腿,有的脑袋都没了半边。
人类转变为丧尸并不会特意修复躯体。
“我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这是某种阴谋,阴谋的策划者应该不会让我这样逍遥下去,总有一天谜底会自动向我揭露的。”
“也不一定。也许这只是其他企业在我身上试验一种新研发的复活科技呢?不大可能,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他们为什么要特意赶过来,将这份力量用在我身上?”
“我经历了什么特殊的事情?也就是都市飞行器坠毁而已。如果幕后有黑手,他应该和都市飞行器的坠毁有关系。”
“算了,不想了。我还活着,这已经是最难能可贵的事情了。现在我是一名英雄,名副其实的英雄。英雄乃是幸存者。”沈默露出笑容。
“总部还知道我活着吗?如果我这样回去的话,恐怕会被企业抓去切片吧。真别说,我都想切片我自己看看我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修复的。”
“三途川那里我估计已经被除名了吧,也许我应该换个阵营了。”
沈默牢牢握住钢筋,他低吼着,将自己一点一点拔出来。
很快,沈默停手了,因为他疼得手都没力气了。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血液滴滴答答地从钢筋上落下。
沈默似有所感,努力扭头看向自己的背后,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只猎豹般的怪物,正爬在机场大楼的LOGO上,黑洞洞的眼眶中闪烁着橙黄色的诡异光芒。
它正在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