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一口清酒下了一半,端着酒杯的手蓦然停住。
沧水陈家在落云峰以西二百里,依山傍水,享受二阶灵脉滋养。
陈家与方家类似,年年向落云宗进贡特产。
只是后者挖掘一阶矿脉,上缴紫金砂、紫铜矿,以及伴生铜金、地炎草等灵物。
前者则是灵鱼产业为生,联合四海商盟打通几处交通要道,将水产销往秋阳郡各处。
主产是几种一阶灵鱼,霞彩虹鳟、掠齿速鲟、绣纹金雕都是峰上筑基长老钟爱的菜色,配合他种植的紫灵米,光是吃上一顿怕是就顶上一旬苦功。
当年穆辰师兄与他同路,便是去为沧水陈家为其处理泽中一种食人鱼类,在江淮泽野逞凶一时,为祸江野,让陈家损失了不少收成。
陈家缺乏觅踪探幽的修士,穆辰师兄恰巧专精一门寻踪妙道探龙穴。
王延转念回自身。
修仙世家,又是仙族的直系子孙,找我做什么?
前辈?哪有前辈?
举目四望,没有第二个人,这陈家公子似乎真是在跟自己说话!
本来他借助目力探查到这一行,早早便窥见华服少年后背的三叉戟图案,辨识出是陈家少爷后,他小小的施了一个灵植夫常备《小布雨术》。
准备劝退这一行观景游历人,再不济缓缓步伐至少让自己吃完这盘青菜罢,结果对方不退反进,似乎早就知道这林中有个酒肆,冒雨反倒步履更快赶来。
他一时语塞,放下杯盏,恭敬回了一礼,
“这位大哥恐怕认错了人。”
对方直起身子,弯起眉毛笑意十足,气度温吞。
两名仆役都傻了眼,这还是平时那个飞扬跋扈的世家子?
他不是刚才才因为老板不咸不淡的解释了一句,就破口大骂起来,没有换人罢?
陈鸿江哈哈一笑,爽利的立在一旁,也不觉得尴尬:
“错不了错不了!敢问前辈,小子能否同坐?”
王延疑惑不已,对这名脸皮颇厚的世家子心有余悸。
又望了眼色泽鲜亮尚有半盘的炝炒绿蔬,心中叹下一口气:
“可惜小人实在不擅跟人同坐并桌,实在抱歉!”
陈鸿江倒也不羞不恼,对着管家招招手,
“好说的很,只要前辈不见怪就好!把桌给我挪过来,但别合拢,仙师不喜欢与人并桌,我跟仙师好好讨教讨教!”
管家愣了半息,招呼吴莽动手,后者屁颠屁颠干起体力活。
最后隔着一拳距离,将两个方桌虚并在一起。
王延一阵无奈,仔细想对方究竟缘何判断出自己是个前辈?
‘方才似乎我只是释放了一次神识?’
突兀灵光一乍。
这人莫非是有什么探寻神识的法宝,再联系这人世家子弟的身份,有此类法宝倒并不奇怪了。
神识,又是神识,莫非又是探寻什么莫名的玉台。
“老板,这也加一盘炝炒青菜!”
陈鸿江与王延并坐,咫尺相隔,让王延感觉浑身不自在,像是有蚂蚁在爬。
“我倒好奇你那宝贝是如何探知?”
陈鸿江愣了片刻,暗道不愧是仙师高人,他也不藏着笑呵呵的从怀里拿出一块燕形环佩,大方置于桌面。
“仙师高见,便是此物了。”
管家眉头一皱,这哪有把传家宝堂而皇之公之于众的道理。
他自然不觉得这个尚未及冠,清瘦俊秀的青年是个高人,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
想在自己在陈家耕耘已久,只得硬着头皮低声提醒道:
“少爷,这是老爷传下的宝贝,是否不妥?”
陈鸿江总算恢复了神态,忍住拍桌子的冲劲,指着对方鼻子骂道:
“你个狗奴才你懂个什么!人筑基仙师看得上这种宝物?再说仙师入眼,赠予仙师又何妨!”
一语惊起千层浪。
筑基仙师?
两个家仆不必说伺候多年是知晓少爷的宝物,能够远远隔着十来丈就查探他人神识的作用,长期佩戴能辅助吸收灵气。
但从未想过这个素衣青年,竟是个筑基?
是有听说过筑基老怪服用定颜丹后,能够保持青年面貌,但定颜丹难求那毕竟是少数,若是真以尚未及冠之名便筑基,哪怕是在整个大齐都赫赫有名的人物。
要知道,陈家两名老祖陈同尘,陈和光都是接近五十大限才得以筑基。
若真是那等青年天骄,那确是配得上少爷如此相待了。
“是小人愚笨了!”
想通了关窍,管家和丫鬟都闭了嘴,恭敬立在一旁。
吴莽却不以为然。
整日听这些人说这位天师,那位大能的,无非是一群天生灵根好的幸运儿。
比得上在他眼中武道天下第一的庄承贤?一拳能打死几头牛,更遑论那位武道入仙的神人?
他内心啐了一口,实在看不惯这副阿谀奉承的作态,又联想到自己不得不屈居人下憋闷不已。
勾着熊背缩回自己板凳上,远远的观察着。
“你那法宝是如何探查出我的神识?”
王延询问道。
陈鸿江放下准备品茶的手:
“想来是仙师方才用神识试探过一次?”
王延喝了口酒,没有回答算作默认。
“我这宝物传自老祖,没什么神异作用,但在探查类法宝里也算出众。常规的探查法器就像一潭死水,石子落入只有浅浅涟漪,巨石投进翻起层层波涛,是涟漪还是巨浪便是判断神识的关要。”
王延一声不吭,这些知识从未在落云宗学过,悄悄吸收。
“但我这不同,一旦激发后就如同张开的蛛网,这蛛网与我本身相连有所感应。因而在我的感觉中,周遭神识就像一个个纷飞的蝴蝶被束缚其中,寻常时候这张网受到小虫移动所扰,我只感觉像有人在拨弄发丝,而在刚才觉得有一只大手在提拉。”
“这动静只在我家老祖那感受到过。”
一种犹如人去观看水潭,以水潭的反应来判断大小,另一种则是与人感官相连,这便是两种探查类法器的作用原理么?
王延觉得受益匪浅。
听起来他这种响应方式会更加快捷,且与自身相连波动会更加明显,不像寻常法器那样视觉反馈,而是通过精神反馈。
“若神识强于你岂不是会对你造成损伤?”
“前辈慧眼如炬!这些年祖父为解决这一问题,找了不少一阶阵法大师在上面铭刻符文,试图搭建一个但凡超过限度便自行断开神识连接的法阵,直到前几月才克尽全功。”
三言两语就知道背后的弱点,陈鸿江大有深意的看了对方一眼,越发认定此人不凡。
好不容易碰到位高人,陈鸿江趁机询问了几个修行上的障碍。
考虑到对方不吝让自己学到了些东西,王延也将自己的经验娓娓道来。
毕竟是武道入仙,对方是同根同源,许多问题都是他以前趟过的旧路,不说言无巨细,也做到毫末梳理,至少也点名方向。
打渔世家,春捞秋捕,夏养冬斗,体魄是第一位的,自幼陈鸿江便是从校场武师的拳脚下养出。
武道入仙的修士也少见,他恰巧一问,只作谈资,并未想过对方会有什么高深见解。
这样天资绰约的人物,难免跳过许多常人不经的阶段,未曾亲历不会有多详尽。
况且对方年龄不大,更未必经过由武入仙的路径。
初始并未又多上心,但仔细听去,却愈发觉察到不寻常。
样样讲的精妙无比,如同自身经历过一般,有种拨云见日,捅破窗户纸的感觉。
许多困囿心中许久的问题都得到化解,以对方这样的年龄有如此见解,可见基础之翔实,悟性之高绝!
他向来看不上那些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阔论,但对能化为己用、字字珠玑的讲解心生佩服。
是真高人呐!
“不知前辈是出自落云宗还是那上三宗?”
这样年轻的筑基修士不可能是无根浮萍,若是这落云宗弟子,那八成是元苍真人座下亲传才可能。
“落云宗杂役罢了。”
王延如实答道。
陈鸿江先是一愣,思索片刻后有所明悟。
大隐隐于市,入道先炼心,修心本就是必经之路,况且对方这些真知灼见必定也是在这微末视角中累土成山,拾阶而上的。
这便是天骄么?
陈鸿江啜了口茶水,由衷感叹道:
“前辈还真是别具一格。”
王延不知道对方又想到什么地方去,这些人是否也过于沉浸在自己认定的事实中了?!
他迟迟没有离去,不过是因为道气御虫诀的异动,那必然说明是嗅到了虫类的气息。
如今这三人近在眼前,却没见奇书有动静,那说明此虫不在几人身上。
那是在何处?
小雨细细簌簌,但修者六识超人,丫鬟瞬间察觉到葱翠芭蕉林中传来一阵异动。
“少爷小心!”
密林中一阵阴影闪过,一个浑身带血的浓眉宽额男子蓦然从草丛中钻出,披头散发,膀上有一道刀痕。
再一拔身而出,手里赫然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