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德莱尼摘下牛仔帽，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农场别墅的二楼。
德莱尼家族的家主，也就是西部传奇柯林特·德莱尼就住在二楼面积最大的主卧里。
柯林特是个很可怕的人，可怕到即便是他的亲儿子托马斯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面对他，以防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引发他的不满。
托马斯在主卧的门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将自己的思绪完全整理妥当后才扣响门扉。
“是谁？”门后传来一声低沉而又粗糙的男性声音。
“爸，是我，我把马修带回来了，我就是来跟您说一声。”托马斯将牛仔帽扣在自己胸前，稍显紧张地说道。
“门开着呢，进来。”
得到允许后，托马斯才扭动门把走进主卧。
托马斯进来的时候，老柯林特正弓着背坐在烛火旁边翻看家族相册，这本相册平时就放在主卧双人床旁边的床头柜里，这样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他几乎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翻看相册，看看照片里面的人，无论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他对待这本相册，就像是在对待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一般，他紧紧握住老朋友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老柯林特以前还可以完完整整地讲述每张照片背后发生的故事，他会拉着全家人，甚至是那些在农场里工作的牧人牛仔，大家围着营火坐成一圈，听他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时发生的一切——老柯林特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可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也可以让听众因为一场悲剧而伤心落泪……
但是往日不再。
现在的老柯林特基本不会拉着别人讲故事了，因为他今年六十八岁了，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讲述他的传奇过去了。除此之外，他还变得忘事儿了，有一些往事的细节，他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
“——天杀的照片！”
托马斯前脚刚踏进主卧，就听见了老柯林特的叫骂声。
“怎么了？”托马斯合上门，走到桌边询问道。
“我忘了，汤米，我又忘事了！当年我为什么要和该死的以赛亚去追捕这个混蛋？”说完，柯林特自暴自弃地将相册推到了托马斯的面前，“这该死的脑袋！它记不住东西了！”他一边骂，还一边用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拍打着自己的侧额，好像这样做就能让记忆恢复似的。
“先别着急……让我看看。”
托马斯迎着火光，仔细瞧了瞧那张让老柯林特如此懊恼的照片，图片里的柯林特还很年轻，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蓄着浓密的胡须，而他身边站着另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成年男性，两个人的脚踏在同一具尸体之上，做出向前跨步的姿态，柯林特还一只手抓起尸体的头发，好让尸体的脸朝向照相机。
如此，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一起完成了这张合照。
托马斯记得很清楚，站在柯林特身边的人就是以赛亚，而他们脚底下的人则是一名逃犯，他们当年为了追捕这个混蛋横跨了整个州，终于在加拿大的边境将他正法，并留下了这张弥足珍贵的相片。
“爸，这是你担任大清泉镇治安官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被你踩在脚底下的人叫本杰明·弗里曼，他伙同他的同伴袭击了一辆驿站马车，杀死了马车上的三名乘客以及两名车夫，掠夺了十五根金条和两个装满金粉和金块儿的大袋子。除此以外，他们还强奸了唯一的幸存者，那个叫茉莉的可怜女孩儿……后来他的三名同伙相继被杀或被捕，只有他在逃。”
“哦！我想起来了，我收到消息说他正在往北逃窜，于是带着以赛亚追了上去，一直追到了加拿大的边境线上！隔着一条河，汤米，就隔着一条河！他差点就逃到别的国家去了。”回想起往事的老柯林特激动起来，眼神也变得神采奕奕，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光荣岁月。
“是的，他骑着马想要过河，一边蹚水一边向你们扣动扳机，你和以赛亚冒着生命危险冲了上去，以赛亚用枪击中了他的手臂，让他的手枪掉进水里，而你瞅准机会用套索套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拽回到岸边，对他进行了临时审讯。”
“没错！没错！”柯林特笑着点头，“我们找到了被他藏匿起来的一些钱和金条，然后就近找了一棵树把他吊死，还找来在附近尖刺营地活动的摄影师给我们照了相。真是幸运！”
托马斯抿嘴一笑，将相册重新推回到父亲面前。
“——你记得可真清楚，汤米，比我记得还清楚。”老柯林特对着那张照片露出向往的神情，看得出来，他很想回到那个年代，一个人，一匹马，一杆枪，横跨州郡，追捕逃犯……那个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西部传奇。
而现在……
托马斯特意观察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印象里的老柯林特没有像现在这样驼背。
柯林特最后看了一眼照片，然后砰的一声把相册合了起来，刚才还在他双眼深处闪烁的火苗也随之熄灭，这说明他已经回到了现实。
“马修呢？他没跟你一起上来吗？”
托马斯摇了摇头：“他在马厩里喂马，和玛利亚一起。”
“喂马？他就不知道先上来看看我？看看他的妹妹？”
“爸爸，他才一个晚上没有回来而已，而且还是去完成你交代给他的工作。他早就习惯时不时地在外奔波了。”
“是啊，就一个晚上而已，克莱尔也担心了他一整个晚上！今天一整天都在缠着我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托马斯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
“你们回来的有点儿晚，在约翰逊那里耽误了时间？”
“实际上……”托马斯有些犹豫。
“有话快说！”
“我和马修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一伙儿劫匪，他们拦路抢劫，我和马修……”托马斯停顿片刻，这才补上了完整的话，“把他们都杀了……”
“干得好！”柯林特点了点头，“尸体呢？”
“我们留在路边了。”
“留在路边了？”柯林特瞪大了眼睛，“你们就那么留在路边了？”
“马修觉得他们一晚上就能‘回馈自然’，所以……”
托马斯就知道柯林特会对此不满，所以只好做出这样的解释——马修是他最爱的孩子，他总不能去责怪马修做的不对吧？
“——你们应该把他们吊在路边的树上！好让过路的人都看看劫匪的下场！”
托马斯本以为柯林特在怪他们没有把尸体好好地掩埋起来，他真的没想到柯林特是在嫌弃他们做的不够“大张旗鼓”。
好吧，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因为这就是柯林特的行事作风，他们这一代人的思维就是这样——杀一儆百，赢者通吃，必要牺牲什么的，净是些过时的东西……
“很抱歉，爸，我们下次会把他们吊在树上的……”虽然心里并不情愿，但托马斯还是选择了妥协。
“你最好把你说过的话刻在脑袋里，”老柯林特冷哼了一声，“现在，告诉我那个婊子养的都说了什么？”
“婊子养的？”
“金！金·约翰逊！”老柯林特吼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还是说你们完全没有交流，只是在手心里吐了口吐沫握手致意了？”
得、得，最后还是惹他不高兴了。
托马斯心想。
这个老头甚至没有关心和拦路劫匪大战了一场的他们有没有受伤……
不过想来也是，在他的眼里，还能站着说话就是屁事儿没有，根本没必要浪费口舌问上一句“你们没事儿吧？”这不是他的风格。
“治安官说他想要见你……”
托马斯的话音未落，老柯林特就开口了：“——让他去死。”
“好的。”托马斯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说的？”
“和您的要求一样，我叫他去死。”托马斯撒谎道。
“很好，还有别的吗？”
“……他并不赞成马修的所作所为，他认为这么做有违法律……”
“我知道，所以他把我的儿子关进了牢房，他已经十分明确的表达了他的意见，还有吗？”
托马斯微微皱起眉头：“还有？”
“汤米，说点我不知道的！还有吗？他还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提到被盗的牛，有没有提到他打算怎么处置康瑟尔那个老混蛋？”
“没有。”托马斯摇摇头。
“哦……这个狗杂种，他似乎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当上治安官的了，”老柯林特十分气愤，“自私、软弱，甚至不如一坨狗屎，只想把自己关在一亩三分地里和女儿玩儿过家家。他不知道自己身为治安官应该做什么对吗？当年我会为了一头被盗走的牛追到天涯海角，他呢？他甚至都不肯离开治安官办公室，这个狗杂种！也许我就不该对他这么客气，下次就应该把他也吊在树上。”
耐着性子听完柯林特的谩骂和唠叨，托马斯咳嗽了一声，抬起头说道：“父亲，我不觉我们应该这么做。”
“什么？”
“让马修把人活活吊死，我们完全可以把人交给约翰逊，让他做出合理的处置，毕竟他才是治安官。”
“而我是爱达荷畜牧委员会的委员！”柯林特吼道，“你是在质疑我做的决定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说我们没必要和治安官发生冲突，这对我们不利……对农场也不利。”托马斯停顿片刻，壮着胆子说道，“您的那套没办法对付约翰逊，他有着不同的理想，他很坚定，我们不应该对他来硬的。”
“汤米……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教导都被你就饭吃了？”气不过的老柯林特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用手指捅着托马斯的胸口嚷道，“这里是西部，这里是爱达荷！我的那套总是有用！也是唯一有用的办法！”
见父亲如此生气，托马斯抿起嘴唇，不吭声了。
他已经充分向柯林特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柯林特不予采纳，他也没办法继续坚持了，否则柯林特会好好“教育他”一顿。
“——马修从林奇那个可悲的马仔那里问到他们帮派的藏身处了吗？”老柯林特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了更重要的事情。
托马斯点了点头：“问到了，他说林奇和他的帮派藏在黑山，在蒙大拿的边境地带。”
“我知道黑山在哪儿！”克林特吼道，“他确定吗？”
托马斯再次点头。
“很好，明天你留在农场看家，我带着马修和佩里去那边侦查。我绝对要从那个混蛋那里把钱拿回来！”
“爸，让我去吧，你留在农场……”
托马斯的话音还没落，老柯林特便青筋暴起：“我还不老！还没有上不了马！现在，滚出我的房间！”
托马斯知道自己继续劝说也只能是徒劳，于是乖乖照做，转身离开了主卧，顺手帮柯林特带上了门。
心情烦闷的他来到二楼的露台上，点了一根烟抽，无意间看到自己的女儿正和马修肩并肩地坐在一号草场栅栏旁边的大树底下聊天。
“呵，他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托马斯朝天空吐出一口浑浊的烟雾后不解道。
XXX
——家人和农场，这便是他们的共同话题。
“我从这里就能听到爷爷在大吼大叫。”玛利亚低头道，“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白天他的声音还显得不这么刺耳。”
“嗯。”马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你再在农场待一段时间就能习惯了。”
“我其实并不是很想习惯……”
“那你就得回东部上学去了。”马修笑道。
“我更不想回东部上学。”玛利亚抬头道。
“那你就得想办法适应你爷爷大吼大叫。”马修没有给玛利亚别的选择，因为别的选项压根儿不存在。
但玛利亚不这么认为，她有着别的想法：“为什么我们非要住在一起呢？我们在东边不是还有好几栋闲置的宅子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搬到那边去住？”
“哈！”马修笑得更开心了，“你就这么跟你爷爷说，我倒是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能有多精彩。”
——一家人就要住在一起！
这是老柯林特从他父亲詹姆斯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人生哲理之一，他也要求他的后代们这么做。所以可以想象当托马斯的妻子凯特带着儿子肖恩离开农场前往东部的时候他有多么愤怒。
“他不会骂我的，他只会没完没了地跟我念叨他的往事，并希望我能从中吸取教训。”玛利亚并不害怕柯林特，这主要是因为柯林特从来不吼他。
说来也奇怪，柯林特对自己的孙辈往往会有用不完的耐心，而对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往往就没有那么好的态度了，动不动就会大声叫嚷……
“——刚才说到哪儿了……”玛利亚偏起头想了想，“对，为什么亚瑟会被他赶出家门？明明他要求一家人要住在一起，他却先食言了。”
“亚瑟是特殊情况……因为他……违抗你爷爷太多次了。”马修回答。
“怎么违抗的？”
“说来话长。”马修耸了耸肩，“我甚至都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好在我们最不缺时间。”玛利亚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