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决明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大半年过去,他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虽然还是不伦不类的,却再没有先前那般扎眼,叫人一眼看不出他是少林弃徒。
“蝉衣你回来了啊?”戚决明醉眼酩酊,卸下肩上百二十斤的担子像丢一根芦苇,“山里……很苦吧?看!俺给你……带了什么。”
他从大篓子中提出一个排球大小的油纸包,还有一坛酒。
“你们川蜀的……灯影牛肉,还有……泸州老酒!来!喝……”
戚决明将牛肉与美酒塞在左蝉衣怀中,整个人也软了骨头似地扒着左蝉衣的袖子,笑道:“你……一定很想念家乡的味道。”
他又突然凑近左蝉衣的耳朵,大声说悄悄话:“除夕那天俺看到你对月守岁了,好苦啊……”
左蝉衣心烦意乱,强忍着不说话。
“决明,你怎么喝这么多酒?”肖岚璇皱着眉头远离浑身酒臭的戚决明,“不是说好了买完粮食药材就回来吗?”
“哎呀,路上打了一伙欺男霸女的匪盗,救下一位大哥,他非拉俺去家喝酒。俺说小酌一杯,没成想他家中有一地窖的好酒!非要与俺斗酒,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左蝉衣缓缓吐出一口气,托辞养伤回房。
他有些累了,也需要安静来思考。
直到夕阳西下,肖岚璇才敲开他的房门。
“没事,真拙虽醉,还是检查了担中物资,也确定过无人跟踪。我和叶少侠已经逐一检查过了,还出谷到各个阵眼看探,并无异常。”
“李姑娘,你还愿意相信我吗?”左蝉衣退出入定,气质平和,“我对你们锻炼真拙的决定没有异议,只是想谈论一些现实的事。”
“我当然愿意相信你,可是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肖岚璇皱着眉,“左少侠,从你开始深入修炼红尘万象神功之后,你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不那么……”
“体贴。”左蝉衣自然接话,“功法秘笈你和叶少侠都看过,没有问题,并不会因为拟态万象而改变修炼者的心性。所以时间节点不是那个晚上,要更后面一点。”
“叶少侠还是没能说服你。”肖岚璇叹了口气,“慕行觞给你的压力就这么大吗?”
“不是慕行觞。”左蝉衣起身,露出身后已经收拾好的行囊。
“是血手分江背后的那个人。”
“是他,引导顾寻花提前来到云南地界。”左蝉衣从行囊中取出一个木桩递给肖岚璇,“也是他,安排陈玉卿成为‘总帅’提前截住我们,差点酿成大祸。”
“还是他,阻止了九月初七益州城顾寻花大开杀戒。”
肖岚璇一接过木桩就发现了不对,沿着木纹一推,露出被血河真气蚀刻过的内芯。
小心景门。
“这是顾寻花给我的,在他于吕家冲后山救下重伤垂危的我之后。”左蝉衣第一次坦白这件事,伙伴们一直以为他是独自逃过刘远的追杀,还找到乡里郎中紧急处理的伤口。
“直到那晚与陈玉卿见面之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你说她的实力不在你之下——至少有这个自信。可她两次行动都没有亲自出手,这当然可以解释为……”
“不死谷只想驱赶我们找到更多七剑传人,最后一网打尽,集齐七剑。”
肖岚璇一怔。
“也可以解释为:景门另有图谋。”
“对你们七剑传人,不死谷很上心,却做得很隐秘。因为他们也不希望仙山的秘密暴露,那样不说天下武林,单单大周朝廷就够他们死无数次了。可他们在做一件事时,却总是大张旗鼓。”
左蝉衣接过肖岚璇递还的木桩,毫不犹豫以万象真气抹去字迹。
“那就是对付我。”
“在我们离开巴蜀地界后,不死谷的行动几乎没有掩饰,每一个我们路过的州县江湖,都被不死谷敲打过。雨夜留宿我们的吕家冲百三十口无一幸免。蛇山下我们四人溃围而走,五华派外事堂主次日失踪。我们夜游滇池后,黄天鹤回返昆阳,罚八十七人负圆木绕池十圈,实则威扬武力,使州官不敢插手。”
“这所有事件中,你们的名字都被隐去,在不死谷释放的‘流言’中,只是‘逍遥派无名弟子’与‘莫女派李姑娘’,唯留下‘武林败类左蝉衣’的名号。”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位景门‘总帅’到来之后。”
失去残留的血河真气与顾寻花字迹的木桩被左蝉衣随手丢弃。
“我就是景门竖起来的草人箭靶,是他们刷取威名的道具。”
“将胆敢反抗自己的人任意驱赶、折磨,比一次性杀了更有效果。尤其我原本为正道大派剑气山庄之少庄主,天然易于江湖传播,正是景门想要的。”
“结合慕行觞剑气山庄一战,便是名、实相合。目的则不外乎权、利攫取。不死谷逼迫你们七剑,要的是天下一等一的实利,那么景门要的就只能是‘权’了。”
“横压江湖,便是武林一等一的‘权’!”
“名与实不同,不增则降。距离那个九月初七已经八月有余,他们早就迫不及待了。景门不依靠武力,却比惊门更恐怖,当我意识到这个‘怪物’正盯着我后,才发现自己的每一步都没有完全挣脱他们的设计——五冲三折甩开衔尾,却让他们将整个云南武林敲打了一遍,埋下无数颗暗钉;蛇山溃围挺进万毒谷,却是正中下怀,让他们顺理成章收服五华壮大西南实力;夜游滇池算是小胜一招,却也被八十七根圆木化解。云南于不死谷而言已是囊中之物,亦如铁桶一块,因此我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
“我不得不急,不得不‘不体贴’。”
“也不敢不料敌以宽。”
左蝉衣将天池水与行囊都放在房门口易于取得的位置,而后领着还在低头沉思的肖岚璇去院中吃宵食。
“下山之后行踪暴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甚至怀疑‘李杨’、‘吴文’早就进入不死谷杜门的视线了。唯一关键的是不能被尾随。”
“可是真拙确认过没有被跟踪,他精血秘藏先天开启,即便醉酒也是耳聪目明,又有不凡武功在身,山中少人烟,如何瞒得过他。”肖岚璇蛾眉微皱。
左蝉衣早就想通了,头也不回地笑道:
“山中少人烟,却不曾少过蛇鼠虫鸟。”
“万毒谷的阵眼其实就是几株瘴气毒花,能够让靠近它们的人产生幻觉,不自觉远离毒花。彼此又毒性相克,因此唯有走过全程来到青木小院才能完全调和,对所有幻毒产生抗性。”
“人可以产生抗性,动物自然也可以。只要它们来过小院,便可以随意进出了。”
“李姑娘,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不死谷是用什么通信的吗?”
肖岚璇咬了咬下唇,低声道:
“游隼。”
“那你看,院外树梢上,站着的是什么?”
黑背黄腹褐横斑的髭颊猛禽正歪着头,看酒醒了小半的戚决明往桌上端菜。
左蝉衣拦住了准备出手杀鸟的肖岚璇。
“不要打草惊蛇。”
“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