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来,别坐那张桌子!”食客将友人从门口拉到酒楼靠内的位置,“看不见门框上的箭眼儿啊?四天前不死谷的妖人就是在那个位置被射杀的!中了七八箭还能砍人,可吓人了!”
“真有这回事啊?我还以为大周剿灭不死谷妖众是老爷们谎报邀功的,二十多年了,不死谷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
“嘿,谁叫你跟船去了。我只悄悄和你讲啊,不许再到处乱说,也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我李大嘴什么人呐,嘴巴可严了。赶紧说!”
“是剑气山庄,坏了江湖规矩,和朝廷鹰犬联手整了不死谷。”
“啊?他们不是自称名门正宗吗?怎么和朝廷搅和到一块去了?就算是对付江湖左道,也不该……这不是自绝于江湖吗!左老爷子糊涂啊!”
“嘿!可不怪左老爷子,这都是他那不肖孙——左蝉衣整的!为了给一个莫女派的女侠撑腰,猪油蒙了心,竟去招惹不死谷!伤门令啊!别提多吓人了,整个剑气山庄都跑啦!谁也不想被这猪哥连累!”
“吓!这小子要是真有本事便罢了,勉强算个英雄救美,没这功夫还敢强出头,被迫投靠朝廷,可是坏了剑气山庄几百年的清誉!”
“那可不!如今蜀中江湖谁还看得上剑气山庄?名为正道,实则不堪!只会使些腌臜手段!我这还有一个小道消息,你把嘴捂严实了啊。”
“唔唔,你说。”
“这左蝉衣剑法不精,却学了好些暗器手段,不死谷虽是旁门左道,可用暗器伤人,也算不上磊落君子吧。”
“啊?那这左蝉衣岂不是个淫心败坏的伪君子!左老爷子管教无方啊,竟在眼皮子底下教出这么个江湖败类!我若没记错,他还是剑气山庄少庄主吧?就这道德修养?剑气山庄难道都是……”
“话不能这么说。小人难辨嘛,剑气山庄遭此大劫,门客弟子十不存一,左老爷子也身受重伤,罪魁祸首怎么可能还逍遥自在?就算他是左老爷子的孙子,也不能放过的。”
“怎么?左老爷子大义灭亲了?”
“那倒不至于,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血脉。不过我倒希望左老爷子当日就把这不肖孙一剑砍了。你知道吗?有小道消息说……”
“别遮遮掩掩了!我肯定不乱说,你快讲来!”
“听说啊,这左蝉衣在勾结朝廷与不死谷狗咬狗之后,畏罪潜逃了!还偷了剑气山庄的神兵‘天池水’!”
“什么天池水……你是说左老爷子那把庄主佩剑?!”
“就是那把!可把左老爷子气坏了!当场剥夺左蝉衣这小人的少庄主之位,剑气山庄除名,还与他断绝了祖孙关系!”
“合该如此!这畜生!真不似人子!”
“不过他是遗腹子,确实没有父教,说不定啊,根本不是……”
“给我闭嘴!”隔壁桌的小姐突然猛拍桌板,大声呵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对面埋头扒面的少年赶紧将口里的面条子吞下,制止同伴:
“哎,就算人家说话大声了点,你也不该偷听的,万一被左蝉衣这败类知道了,小心连你一起灭口呀!”
那两人听闻此言赶紧环视酒楼,发现众人都盯着他们看,也不敢回那姑娘的嘴了,叽叽咕咕低头吃菜。
“你还吃不吃啊?这家的豌杂面可香了。”
“气饱了!”小莲撅着嘴,余怒未消。
“可不能浪费粮食。”左蝉衣嘿嘿笑着将小莲那半碗面倒入自己碗中,“你不吃我吃。”
两三口将面吸溜完,左蝉衣提起身边布包着的“长棍”,拉着小莲出了酒楼。一阵江风吹来,楼外轻松的湿润空气叫他紧绷的精神略微放松。
此处乃是益州六百里外的渝州“江外楼”。
“无恙没有来,老黄也没有来,既不幸也万幸,正是出远门的好日子。”他带着小莲在江边漫步,宽阔的江面上水鸟起落,激起点点金鳞。
“公子……”
“李无恙这家伙可是狠赚了一波侠名,孤剑退强敌,啧,那可是不死谷总旗、剑斩两位峨眉峰主的‘别离剑’。也不知道江湖上会给他起个什么绰号,真是令我这位‘巴蜀败类’艳羡不已。”
两人踩着浪花沿江而下。
“不过江湖总讲究一个‘名实相符’的,在他实力大进之前青城应该不会再放他下山了,免得他为这虚名所害,今日不能在这偏远之地再见情有可原。”
小莲无言,她不愿说出另一种可能。
“老黄没来,算是又被我摆了一道。”左蝉衣一扫惆怅,咧嘴笑道——他的情绪总是能快速变化,叫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怎么想得到,你前脚大大方方前来渝州是真,马小一后脚偷偷派人赶至青城是假呢?我当着夏悲秋的面将李姑娘、叶少侠送出剑气山庄,用的是藏实就虚的伎俩,我借伤离开山庄,又以死脱身,用的是虚实往复的计策,如今却直来直去,料他反应不过来!”
“可你早就甩脱不死谷的眼线了,何必冒风险要我来见。”小莲话中难掩悲郁。
只因她想了一路才想明白,左蝉衣这是不再回剑气山庄的意思,但她一定要这个男人给她一句真心话。
左蝉衣却不直接回答,反问道:
“那一日,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什么?”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
他说的是冠礼那天,肖岚璇决绝赴死,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左蝉衣身上移开时,只有小莲始终盯着他。倒不如说,那一整天她的视线都没有离开过左蝉衣。
一男一女沉默地走在渐次红染的水边,天那头的残阳越来越矮。
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我让你用这几年咱们攒的钱买的金首饰,你可买好了?”
“嗯,你要浪迹江湖,也总得有钱使才行。”小莲打开包袱,取出一盒金首饰,“我一介女流,只能帮你买这些不方便的物件,要用时还得折价典当。”
左蝉衣取出木盒中一支金簪,凤栖梧桐。
他抽出小莲脑后的木钗,用金簪重新给她挽了一个发结。
“真美。”
左蝉衣将木钗贴身收好,笑道:
“四年前我的内功足足两年寸步不进,从爷爷那儿讨了十两金子,咱们三个奔波三百里、辗转二十余州县,找到唐门最后传人。买下所有暗器图纸、联系好庄中铁匠之后,我用最后二两银子为你买下这支木钗。”
“我本以为命运已经为我揭示了未来,却不料只是时机未到。”
小莲突然感觉心中空空的,可她完全预料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莲,你说我费尽心机换来天门六式、机关算尽巧夺锦赤马,是为了成为一介暗器贩子、暗中敛财吗?是为了弃武从文考取功名利禄吗?我骗了自己四年,差点就骗过去了。”
“可是遇到李姑娘之后,我的真气关隘不攻自破了。我还怎么骗自己?”
左蝉衣嘴角的微笑消失不见了,他眼眶微红。
“说起来很幼稚,但绝非谎言。”
“我想匡扶人间正道。不为虚名,但行好事。”
“世人不理解,就让他们说去吧,但我心里知道,我左蝉衣!打破了不死谷不败的神话,撕破了他们神秘的面纱,将天下江湖从他们的恐惧支配中解放出来!这是无关什么李姑娘、肖女侠的,所以祖父才会支持我,甚至最后将‘天池水’都交给我。”
“所以当我问师叔伯们‘剑气山庄岂是沽名无胆之辈’时,谁也不能直接否定。”
“所以,当师兄们自愿牺牲时……也是在为人间正道出剑!”
“舍我其谁,舍我其谁!人间正道是沧桑,剑气山庄便是破晓第一剑!”
“滚滚长江东流去,谁人敢称真英雄?”
“我也不能。”
他拭去小莲眼角的泪水。
“踏入此间,生死在天。我不能害了你,剑气山庄凋敝,唐门暗器的财源必须断了,仅留几件防身即可。马小一师弟机灵忠诚,为人正派,可为少庄主,付师兄武艺高强,胆大心细,也是一时之选。如今剑气山庄虽然人丁稀少,核心功法却不曾遗失,经过不死谷之劫后幸存下来还愿意回庄的都有过人之处且胸有正气,只要缓过气来必能再兴。”
“我身败名裂孤身一人带着伤门令潜逃至此,便是要给山庄缓出这口气!三或五年,青城绝不能再称‘巴蜀无双’!”
“你回去后记得去信侠王,就说多谢他那十把连珠弩,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李无恙若是出关后来庄中寻我,你就和他说……”
小莲吻住了他的唇,脑后的金凰儿颤抖不停。
左蝉衣融化在江畔,胸中只剩一汪泪。
他轻轻抱住小莲,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你和他说,左蝉衣那么聪明,还能未卜先知,绝对不会死的,江湖路远,必有再见时。”
“可是你那天差点就被黄天鹤踩死了!”小莲不肯放手,泪水打湿了左蝉衣的胸口。
“所以我要去追寻武功更进一步的方法。”
岸边树林中走来一位容貌无双的女侠。
左蝉衣用出前所未有的意志力控制住身体,将小莲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浑身颤抖着不转过头去。
“我知道,你会一直看着我。”
夕阳落下,左蝉衣与肖岚璇已不在,东流不息的长江畔独留一人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