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安/
躺在抢救室里的是余长安的外公,也是他的祖辈中唯一还在世。
老人家旧社会出生,是他那个小镇中为数不多念过私塾的,他背过《论语》,也读过《大学》《中庸》,就连名字也是文气十足的“盛哉”二字,可惜他一生就始终也没有真正的“盛哉”过。
少年时期便赶上家道中落,世道黑暗宵衣旰食也混不上温饱,盛年之际,又恰逢特殊年代,因为“成分”问题,他过得是如履薄冰,那时候物资匮乏,子女又多,那一屋子嗷嗷待哺的嘴让他想不了安贫乐道的事,读书人的清高也只能踩到鞋底,然后任生活的重担压塌脊梁。
长期的高压让他变得极为暴躁,就连余长安的母亲,已是他最小的孩子了,可成长的路上依然没有少和棍棒打交道。
等到子女们长大了,物资没那么匮乏了,胡盛哉的心情却依旧好不了。
那个只有一条街,并且站在街口就能看到街尾的小镇,是承载不了年轻人的未来的,可胡盛哉自己都没有能力走出去,何谈他那几个普遍只有初中文化的子女了。
但不论是哪个年代,婚姻都具备改变人生的力量,事实上胡萍的几个姐姐也都是通过婚姻才从小镇落户到城里的。
从内心来讲,虽然余华朝这个人老实孝顺,人品也挑不出毛病,可若是作为女婿来说,胡盛哉总嫌他急脾气又不够文雅,但在城市户口以及国营大厂正式职工的身份,又不得不让人再高看他一眼。
然而户口问题解决了,工作却没有着落,在那个普遍双职工的年代,余长安都三岁了,胡萍还是只能当家庭妇女。
但这种困境,随着胡萍的大哥站稳脚跟后,也得到解决了。
余长安的这个大舅,下过乡,当过兵,还成为了那个年代罕有的,也是家族中唯一的大学生。
他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奋斗,即便没钱没背景,却愣是靠着自己,活成了“有头有脸”的模样!
余长安就记得很清楚,和大舅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但凡是上点档次的地方,总会有人前来敬酒,他一直觉得自己能深谙人情世故,和这种耳濡目染是脱不了关系的。
而且,不止是余长安一家,整个胡家就没有一人没承过大舅的恩惠,连在镇上住了快一辈子的胡盛哉也被接到了城里颐养天年。
少年的时候,总是吃不饱的大舅曾经发过誓,这辈子一定要把肉给吃够,这个誓言,他不仅实现了,还实现得过于超额了。
常年的大鱼大肉和重烟重酒,以及工作上的压力都摧残着他的身体,离他退休还有一年的时候,他的心脏终于是不堪重负,突然就停止了跳动。
闻听噩耗的时候,还在读初中余长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当时唯一能想到的是——胡家的天塌了!
胡家的天真的塌了,曾受大舅萌荫的亲戚们,在单位上渐渐不受重视,甚至被排挤,余长安的母亲就是那时候被优化下岗的,大舅那刚刚硕士的毕业的儿子本来是可以在家乡就能有个好前途的,却也不得不远走他乡!
人情的冷暖和凉薄,从那时起便实实在在地刻入了余长安十几岁的脑袋中!
/谣/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外公外婆一定难过得,”我差点脱口而出“要死”二字,可想到余长安的外公还在抢救,我连忙改口,“一定难过得不行。”
“是啊,”余长安说,“外婆的身体本来很好的,但从那以后就每况愈下了,外婆走后,外公就坚持要住到养老院里,这都不是他第一次抢救了,但这一次我最心慌!”
“外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赶紧安慰他。
“我知道!但是我好怕。”余长安说。
他那略微带着哽咽的声音,让我的鼻子也不禁一酸:“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其实,别看我是外孙子,但我外公是最疼我的!就连复读的时候,也是外公给拿的钱,那个时候还是外公第一次被抢救,他刚脱离危险,话都还说不清楚,就把我叫到病床前,扔给我一张卡勒令我必须去复读。当时,我都在那个专科里读了一个多月了,我也确实有复读的打算,却正好遇见了他被抢救,我知道,我不能在这时候退学给家里添乱,我真的一度这就是我的命了!”
“那外公怎么知道你想复读的?”
“他不知道!我也从来都没说过!所以他从来都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在鬼门关躺过一脚的老人,最放不下的执念而已!”
“外公真的好疼你啊!”
“是啊,可我呢?我总却在做一些混账事!”余长安说,“你不知道吧,我从小就是尖子生,之所以会复读,是因为高中的时候,我去当了混混!”
我有些愕然,我从来没想过余长安竟然会有这样的过去,但这时候我也不好意思打断他。
他继续讲道:“那时候,我去看他,他让我跪在门口,当时外婆还在,如果不是外婆,我还得一直在门口跪着呢,他让我保证以后会好好读书,会跟社会上那些人划清界限,甚至让我举着三根手指发了誓,结果呢,我就是用一张专科的录取通知书来回报他的。”
“别自责了,你后来不都改好了吗?你复读成功的时候,外公肯定特别高兴吧?”
“是啊,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拿到奖学金的时候,我去养老院看他,他就拉着我的手,逢人就说,这是他最有出息的孙孙!”
“外公真好。”
“可我又让他失望了!我明明答应他要好好读书的,结果我跟谁也没商量,就自作主张放弃保研了,外公知道后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我还,”余长安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我还答应了他好多事,可是一件都没有做到!一件都没有!”
“你别哭了,外公一定不想看到你难过的。”
“谁哭了,”他明明就要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我是鼻炎犯了。”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逞强,但我的眼泪却是实打实地流了出来。
“很晚了,快睡觉吧,不用担心我。”余长安说。
“嗯。”我捂住口鼻不让他发现异样。
挂断电话,我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好奇怪,为什么他哭,我会心痛呢?
2.
/长安/
胡盛哉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先是庆幸自己又活了过来,当看到自己的后辈儿孙们,几乎站满病房后,他明白了自己这次病得不轻,当看到应该在成都上班的孙子胡旭把刚满十岁的重孙子都给带来的时候,他彻底明白了自己这是又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啊!
“哟!老爷子醒啦。”胡旭喊道。
众人闻言赶紧围了上来,“爸”“爷爷”“外公”各种呼声进入耳际,因为是病房里,他们都压着声音,可胡盛哉还是觉得心烦。
“老头在找什么呢?”胡旭看着胡盛哉的眼睛在四下张望。
“没大没小!”胡盛哉轻轻说道。
这胡旭是去世的大儿子的独子,也是孙辈中最大的,他从小就在胡盛哉的眼皮子底下长大,跟老人也随便惯了。
“吹胡子瞪眼的,得得得,又嫌我不听话了,我给你找个听话的。”胡旭说着,把被挤在人群外层的余长安给拉到了老人面前,老人脸上这才有了点笑容。
“笑了不是,我说什么来着,这老头眼里只有他宝贝儿幺孙,这老偏心眼。”胡旭的话,引得病房里发出一阵笑声。
胡盛哉拉住余长安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有气无力地说:“把我们安安给吓坏了吧?”
余长安低头不语,余华朝在旁看得连连蹙眉,对儿子的表现很不满意。
胡盛哉感慨道:“外公没多少时间了,真到了那天也不要太难过了。”
“嗯。”余长安咬着牙应道,将头埋得更低。
胡盛哉满意地点点头,他早就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够久了,所以相对于安慰的话,这样的态度反而更能令他安心。
可旁人却理解不了,余长安的二姨就不满地嘀咕道:“安安好歹也名牌大学毕业的,怎么连点宽心话都说不出吗?”
余华朝听在耳中,红在脸上,当下就一巴掌拍到儿子的后脑勺上,然后对胡盛哉赔笑道:“爸,你别怪他,他从小就不会说话。”
胡萍也赶紧附和:“就是,他心里还是关心你的。”
“再会说的娃儿,也被你们打傻了!”胡盛哉有心动气,奈何身体虚弱,只能低声表达不满。
胡旭见状,赶紧说道:“我说,各位,老头也醒了,咱也先去吃饭吧?小安,你就留这儿陪陪老头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带上来。”
“不用了,哥,我不饿。”余长安说。
众人闻言便都随着胡旭向病房外走去,胡萍似乎还想再叮嘱两句,可来不及说话,就被胡旭催着也走了出去。
余长安一边帮外公把床稍微摇起来,一边听外公说道:“这旭儿也长大了嘛。”
“是啊,大舅走了以后,家里不全靠着大哥撑着嘛。”余长安自觉把床摇到了合适位置了,“这个高度行不行?”
“差不多了,你过来坐吧。”胡盛哉招呼道,“是啊,他那些叔叔,姑姑也不中用啊,以前指着他们大哥,现在就指着他这么一孩子。”
“这是我大哥有本事嘛,那时候我还以为胡家的天塌了,这不,我大哥又给撑起来了。”余长安道,“您看他多能说啊,几句话把大家都哄得开开心心的。”
“他从小就话多,”胡盛哉嫌弃道,“你也好不到哪去。”
余长安道:“外公,您是记错了吧,我不从小就话少吗,我爸就最嫌我这个了。”
“你是在家里话少,跟外人可不是这样。”胡盛哉道,“你这臭小子,在我们养老院可没少给我长脸啊,隔壁那个刘老头到现在还以为你小子是维和部队退役的,还有楼上那个王大妈,她到今天也没想通,你个男娃娃怎么就特批成三八红旗手了?”
“那不是跟他们瞎聊吗。”余长安不好意思地说。
“瞎聊也就算了,杨老头那孙女怎么回事?”胡盛哉的语气稍稍严厉起来。
“您连这都知道了?”
“我能不知道嘛,人家都跑到养老院来蹲你了,又哭又闹的,我多大岁数了,还得躲着人一个小姑娘!”胡盛哉说着,又咳嗽了起来,余长安想帮他顺顺气,却被他出手拦住了,“其他事,外公都不说你了,这种事,你可得注意点,欠了账是要还的,感情账也一样!”
“外公,您放心吧,我不会骗她们也不会辜负她们的。”余长安说。
“我放心得了吗?唉,算了算了,接下来的路,也该你们年轻人自己走了。”胡盛哉道。
这一句话,让祖孙俩又同时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胡盛哉才说:“安安,还是把床摇下来吧,外公有点累了。”
“嗯。”余长安应道。
看着外孙那弯着腰摇床的身影,胡盛哉感叹道:“你妈是最孝顺啊,我跟你外婆每次住院都是你妈妈照顾得最多,可惜啊,你外公没本事,照顾不好她不说,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也不好,你妈可没少挨打。有时候打得凶了,你大舅就趴你妈身上顶着,那时候虽然气,心里却也高兴,想着这当哥哥有了本事,肯定忘不了妹妹,可惜啊,你大舅是本事了,就是,唉......”
“您想我大舅了?”
“还想什么啊,我这儿也快了,就是老觉得啊,这心里啊亏欠了他们。”
“外公,您别这样,您那时候也不容易,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我妈的。”
“还有你爸,别恨他。”
“我知道,他也不容易,我不恨他,只是还不知道怎么跟他和解,”
“这天下当爹的,哪有容易的,等你也当了爹,就知道怎么和解了。”胡盛哉道,“好了,你也别跟这儿站着了,我得先睡会儿了。”
“那我先出去抽支烟。”
“少抽点。”
“嗯。”
“等等,”胡盛哉想起来好像还有些话没说,“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最偏心。”
“因为我最小?”余长安道。
“因为你最聪明。”胡盛哉道。
余长安有些愧疚地说:“我让您失望了。”
“失望嘛是有点,哪怕是现在,一想起来你放弃保研的事,我都想抽你!不过算了,只要你过得开心就行了,不过,你记住了,不管干什么,”胡盛哉顿了顿,“人的尊严都是从吃饱了每一顿饭开始的!”
余长安仔细咂摸着外公的话点头道:“我懂了,外公。”
“走吧,走吧,别影响老头子我休息了。”胡盛哉摆手道。
等余长安走出去,胡盛哉才叹道:“小小年纪,你哪懂得了啊。”
闭上眼睛,他继续念叨着:“懂不了才好啊,这一辈子都懂不了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