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加佝偻着身子,在浓厚的大雾里缓慢前行。
浑浊的白色雾气中似乎藏着无数的冰块,每一次呼吸都会吞入大量的寒气,刺得他喉咙又痛又痒。他想要伸手去抓,但是刚露出手指就感到冰冷无比。
真冷啊,塔利加脑子沉沉。
他将胳膊从袖口连接处塞进最里面,两只袖管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如果母后看见了,肯定要说他几句吧?小王子忍不住笑起来。
那时候他还是小公子,经常在朋友面前这样做,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这时候就没有人再问他三位哥哥的事情。
其实他不是很想讨论自己的兄长,他们比自己大那么多,又那么优秀。父王和母后总是告诉自己,要多跟哥哥们学习交流,快快成长。包括哥哥们送自己出皇宫玩,小伙伴总是羡慕地看向王子们,夸奖他们的英俊潇洒和细心负责。
塔利加!塔利加!你的哥哥们对你可真好!他们真英勇!
塔利加!塔利加!你要好好学习啊,成为像你哥哥们那样的王子!
塔利加!塔利加!你不要总是生气啊!你看看,你和你的哥哥们一点都不像!
那时候的塔利加总是会气冲冲把玩具和茶杯扔向地面,大声吼道:没有人在意我!
但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有人弯腰收拾茶杯碎片,有人将玩偶放回原位。
他竖起耳朵,但还是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最后只有母后来了,母后让所有人都退下,然后一顿训斥。
塔利加,你像还个王子的样子吗!把你的衣服穿好!
他吓得一哆嗦,可还是不争气地窃喜,至少母亲在意自己的着装,她把自己视为王子。
不过没关系,现在没有人看到,他心想,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王子。
年轻的男孩偷偷将手臂藏在衣服里,两只胳膊挨着肌肤不断摩擦,热气一点点聚集起来,很快一阵风吹来,那团暖烘烘又顷刻消失。
他低下头,努力动了下青乌的嘴唇,脚趾头早已冻得发麻。
小王子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把刀活生生分开,头顶越来越轻,而脚步却越来越重。好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自己往前走,然后又恶劣地把他朝后拉。
塔利加,你为什么没有上战场呢?
前方突然出现三只高大的巨人,他们举着血红色的大刀,从雾气中缓缓走到自己面前。
小王子惊恐万分,他开始拼命往回跑,那些巨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塔利加!塔利加!你为什么要逃跑!
你现在为什么还要逃跑!
喉咙里好像灌满了生锈的刀子,他拼命在白雾里跑着,这些轻飘飘的气体有了重量,每一团都犹如汹涌的潮水,使劲打在小王子的身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塔利加的意识开始模糊,他已经跑了很久很久,他已经跑不动了。
你能成为申鸣的新皇吗?冷淡女声突然在面前响起。
塔利加猛地抬头,惊恐地睁大双眼,身后追赶的巨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纤细的身影——她大部分身体被白雾包裹,只能看衣服上的六瓣寒光。
冰樱花胸章,薇薇安·米都尔,冷漠自私的公主,帝国的罪魁祸首。
塔利加咬牙切齿,他想要朝前,可是身子被看不见的怪物紧紧缠住,腿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冰冷的疼痛感,他嘶哑着嗓子,眼里的血色渐渐浮上来。
薇薇安!薇薇安!
可他什么都没有喊出来。
塔利加犹如一只浑身伤痕的困兽,挣扎着想要冲到那个怪物一般的女孩面前。对方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自己。
她缓缓地举起手,抚上左肩,拔出一把泛着银红色光芒的直刀。
无数的寒气朝着刀刃凝聚,夹杂着细碎的冰块抖落。
塔利加低头,呆呆地看着这把刀。
它正抵在自己的胸口,没有刺破任何衣物,但刀口的寒气已经从衣服渗到了皮肤上,他发现自己的心脏被冻得生疼。
薇薇安看着自己,嘴唇一张一合,好像说了三个字。
但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好冷啊,真的好冷啊。
他的眼皮子越来越重,面前的薇薇安又变成了巨人,巨人又变成了母后,母后又变成了菲里……
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王子殿下……”
塔利加的头越来越昏,他的心脏真的好疼啊……
“王子殿下……快醒醒……”
是谁在叫自己……不对,他还没死,这是梦,这是梦……
“快醒来……浦尤小姐出事了……殿下……”
浦尤……是菲里,是菲里……她是和谁在一起……薇薇安,薇薇安!
塔利加猛的张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一下子撑起身子,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
眼前不再是浑浊的白雾,而是清晰的黑暗。
塔利加的胸口传来撕扯般的疼痛,而身上的真丝睡衣早就被汗浸湿得不成样子。他抬起发烫的眼皮,头发黏糊糊粘在额头上,跪在一旁的女佣边哭边为他擦汗。
“浦尤、浦尤小姐怎么了?她怎么了……”
年轻的王子声音全哑,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然而女佣接下来的话才让他感受到了真实的刺骨寒冷。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浦尤小姐她……她被人从凤鸣轩后面的湖里打捞起来了……现在在凤鸣轩生死未卜,据说很难救回来……”
凤鸣轩。
女佣站在床边,双腿发软。
这个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现在这个房间里除了自己和躺在床上的浦尤小姐,剩下的全都是这位原罗公主的人。
樱华披着厚实的披风,瞥眼扫了一遍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的菲里。
半个时辰前,守在这里的黑铁骑告诉自己,他们看到有个女子在后花园的湖水里沉浮,等到把人打捞上来的时候,女子已经完全昏迷并且无法唤醒,他们有人认出是菲里,这才把人送到自己这里来。
同行的医生已经蹲在床边许久,刚刚来了不少寒水鸣皇宫里的御医,最终都是诊治无果。樱华只能让他们离开,把自己的医生喊来。
“斯洛,情况如何?”
年轻的医生站起来,琥珀色的瞳孔在烛光下闪着奇特的光芒,他朝樱华优雅行礼:“殿下,如果准许我现在就去准备药物,那么这位小姐还有救。”
“你去,”樱华挥挥手,“另外告诉我,她在水里呆了多久?”
“大约五分钟。”斯洛低声说道,眼里闪过一丝戏谑,“另外,这位小姐的身上有大量的擦伤和冻伤,殿下,她在落水前曾在荆棘类的露天植物丛里呆过很长一段时间。”
罗尔皱眉,看向一脸平静樱华。
两个小时前,樱华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风雪。
公主侧着脸,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在窗边勾画着月亮的形状,然后她突然扭过头对着自己,声音很轻,语速很慢。
“罗尔,你说,兔子在受了刺激的情况下,会不会作出出格的举动?”
罗尔抬头,他大概猜到了樱华在说什么。
他也没想到菲里会为塔利加做到这个地步,眼下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控制,可是这却偏偏是自家殿下在出发前提到的“极小概率会遇到的情况”——王子的恋人倘若性格极端,将会不择一切手段保住这段爱情,甚至以生命为要挟。
樱华那时候是怎么说的呢?
“那就测试一下。如果是真的,我们就能挑起塔利加的愤怒,加重他对我乃至帝国的憎恶。他看到恋人的所作所为,一定不会在公众面前承认无须有的感情,那他只能选择我们最开始就准备好的计划。主动提出的联姻在这场访问里并非多次一举,这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
“所以罗尔,那就宣扬出去吧,就说我对塔利加·古达拉感兴趣。”
罗尔看着樱华,虽然的确如殿下所料,但他却觉得心里沉重。
为了“破晓”,她已经不在乎很多东西了。
樱华没介意罗尔的沉默,她只是伸手将窗旁的寒水百合折断,把白色的花递给对方。
“把斯洛叫来,随时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