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跟晏安说的是,当年他按照师父所说,一直在观中苦等,生怕错过让师父仙魂返乡的机会,可后来苦等无望,便也绝了心思,于是将原来的银清观拆了,新建了一座道观,以师父的道号命名,以此悼念。
这些年来,随着师父所写的道诗道词在道门发酵,关于师父的求道经历在蓬玄观的推动下逐渐为道士们熟知,蓬玄这个道号逐渐也与吕祖等人并列,成为玄宗祖师。
可以说,他清冲所做的,几乎已经达到了一个弟子所能做到的极致。
但,他心里一直有个遗憾,那就是不能让师父的仙魂返乡,这让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孝,竟然连师父的临终遗愿都不能完成,因此这些年一直在外苦苦追寻。
只是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原不费工夫,今日晏安却自己寻上门来了,难道师父他老人家早已料到了这一日?
清冲不得而知,师父在他心目中乃是真正的得道高人,行事难以捉摸,想来料定身后之事也只是寻常。
晏安却没有他这么多的感想,只是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说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外公的经历和故事,生出些许幻灭和不真实的感觉。
至于自己的身世,说实话,这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虽说没有父母的陪伴,但外婆从来没有让他有过缺爱的感觉,姑姑也对他视如己出,对比真正的可怜人,他不可能再奢求更多了。
不过,他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于是便道:“不知道贵观是否还保留有我外公的故居或者生活痕迹?我想凭吊一下。”
“师弟何必这么见外?”
清冲道士似有些不悦,但脸上却带着慈祥的笑容,并且语出惊人道:“这蓬玄观今日虽然我是住持,但迟早都是要传给师弟的,待师弟进修过后,不必考试,走特招渠道,师兄我再为你铺几年路,到时自然而然便为本院之主,咸院上下,必然悉听教诲,唯师弟马首是瞻。”
“啊?”
晏安越听越懵,怎么个事儿?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唯我马首是瞻了?
我是勒个什么东西啊,也配这偌大一个道观悉听教诲?
“道,那个,道长,弟子胆小,你可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可真是使不得啊……”
晏安说话都磕巴了,因为对方看起来不像是闹着玩儿的。
清冲微微蹙眉,对晏安的反应有些不满,这师弟什么都好,就是胆子似乎小了些,没有师父那种气吞寰宇的雄伟气概,道:“我岂能用玄门正宗之大事来跟你开玩笑?师父临终前已经明言,前来迎骨灰者必继其志,承其衣钵,乃我玄门正宗一脉之道首,这是二十多年前便已经定下的事情,你我身为师父唯二的在传弟子,理应以师父遗志为重,岂能视为玩笑?”
晏安彻底懵了,我就只是来取个骨灰而已,怎么就要做什么道首了?!
早知道是这样,我还来个锤子啊?
拜托,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还有几十年,甚至有可能是几百年的大好人生还没挥霍,怎么可能愿意来这个山喀喀里吃素念经?
更何况,道士还不能娶妻,他们晏家本来就是一脉单传,这要是让他姑姑知道了,不得立马给他腿打断?
外公啊外公,你真是坑完了外婆还不够,连你外孙也坑,怪不得求不到什么大道,你真是活该啊你!
亏我还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给你迎骨灰,原来你搁这儿等着我呢,好你个温邈,好你个蓬玄……
内心怨念翻滚,晏安脸上却苦笑着连连摆手,道:“道长,外公他老人家临终前估计是老糊涂了,您是他唯一的在传弟子,这继承衣钵的事情,当然是非您莫属了,我一个小孩子,连他的面都没见过,更没有念过什么经,哪里能担此重任?使不得,使不得……”
“果真没有念过什么经?”清冲一脸笃定。
晏安迟疑了一下,道:“这……果真没有。”
清冲脸色一板:“出家人不打诳语。”
晏安却正色道:“道长说笑了,我哪里是什么出家人,我只是个孩子罢了……”
“你……”
清冲气笑了,指着他点了点,愣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晏安见他真的生气了,心想人家确实也是好心,这偌大的一家道观,住持之位只怕万金难求,而人家只因为外公一句临终遗言,说给就给了,也是个有心之人。
渣男外公虽然坑了自己,但能有这样一个徒弟,也不得不夸一句慧眼识人。
他讪笑了两声,宽慰道:“道长不要生气,弟子确实没念过什么经,而且生性懒惰,不喜欢压力,前阵子刚刚从公司离职,正在家里摆烂呢。您说一个公司岗位的压力弟子都承受不过来,这一个道观的重任,又岂是弟子可以托付的?因此,对于道长所说之事,弟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您就不要勉强了。”
清冲见他这么说,脸上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抹失望。
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晏安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之时,他突然又抬头问道:“连《阳神吐纳法》也未曾念过吗?”
晏安怔了怔,随即反问道:“道长念过吗?”
这是他目前最大的疑问,按理来说,清冲道长身为外公温邈的唯一在传弟子,而且还是送终的那种,师徒之间的关系应该如同父子般亲密,外公温邈将《阳神吐纳法》传授给对方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但晏安从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开始,就发觉对方只是一个普通人,至于如何判断出来的晏安自己也不知道,像是一种直觉,又像是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告诉他的,总之他几乎可以断定,对方和自己不是一类人。
那这就奇了怪了,外公温邈为什么不把《阳神吐纳法》传授给对方?
是信不过?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原因?
清冲接下来的话回答了他。
“未曾念过。”
清冲摇摇头,目光却复杂地看着晏安,因为他从晏安的反问中意识到,眼前的青年必然念过《阳神吐纳法》。
“当年师父只有我一个弟子,但却说我传不了他的衣钵,那时候我还想不明白,现在见到师弟,却好像懂了一些,大概是因为我天资不够,心性不纯吧。”
他叹了口气,随着这一口气叹出,脸上似乎也有了几分释然,道:“说起来,这辈子能够在师父膝下奉道十余载,已经算是我修来的天大福分了,本来就不应该奢求更多。”
他看向晏安,道:“如今得知师父后继有人,衣钵得以延续,我心中的那块石头也算是彻底放下了,你不愿意继承住持之位,我也不勉强你,但师父遗愿,做弟子的也不能忤逆,不如这样,你先在本院挂个名,做个俗家弟子,荤素不忌,嫁娶随心,以后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如何?”
晏安听到荤素不忌,嫁娶随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只要不影响自己的吃喝拉撒,不影响以后娶媳妇儿,挂个俗家弟子的名而已,能让双方都有台阶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于《阳神吐纳法》的事情,他不确定对方知道多少,又不好相问,否则总有点在人家伤口上撒盐的嫌疑,只能先放一放了。
不过,从对方今天展现出来的态度来看,眼前的中年道士应该不会对自己不利,暂时可以将对方当做半个亲人看待。
当然,你要说对方是演的,那演得也未免太好了,被这种精湛的演技所骗,晏安也心服口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