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炎洲南。
卧龙山回祖道观。
说是道观，其实也仅仅是一个极小的院落罢了，小到只够摆放一尊巴掌大的木雕神像。
供的是妙道天尊负剑像。
观里原先只住着一个瞎眼的老道，前些年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个娃娃，启智劝善。
又教其念经超度，静坐无为。权作继承衣钵的徒弟培养。
那娃娃没有本家，瞎道士给赐了号，唤做明镜。
明镜倒也天性慧通，长到少年之时，已经将瞎眼师父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完全可以独立进行一场法事了。
只是他岁数还小，山下乡党也不太放心将事交付给他，一有红白大事还是会像往常一样把瞎眼道士抬下山去主持。
山中清苦，鲜有人至。
吃喝用度自然极是不便。
以往都是山下龙尾村一个叫刘天德的猎户，按时把粮食挑将上来供给道爷享用的。
可惜。
前几天打猎时不慎跌断了腿，这项艰巨的任务自不而然就落到了明镜头上。
此刻明镜正挑着扁担往山下赶去。
除了从集上买些粮食菜蔬外，师父还交代要去探望一下刘猎户，据说跌倒后就一直昏迷未醒，怕是磕到了脑袋。
扁担两头的箩筐随着他的步伐轻飘飘的晃荡，显然里面并没有装载物品。
才转过山弯，不远处就有一只黄皮子站在路中，人立着朝这边看。
这玩意儿山中常见的很，明镜自然是不怕的。
只是这夯货也不怕被人踩死，就直挺挺的堵在路前。
“人，你看我像人么？”黄皮子口吐人言，眼睛滴溜溜乱转。
虽说明镜活了两世，也未曾见过说人话的黄鼠狼，但连穿越这么离谱的事都能发生，小动物开口说话也就不过分了。
前世也听老人们讲起过，这种行为叫做讨口封。传说只要回答了像人，黄皮子就会心生灵智，生出人型来。
心中不免有些好奇，驻足打量着对方。
“人，你看我像人么？”
不过哪有向道士讨口封的精怪？这黄皮子怕是患了失心疯。若换作其他道士，此兽恐怕已经去见了黄家太奶吧。
“人，你看我像人么？”
貌似只会这么一句。
明镜不再研究这东西，一步从其头顶跨过。
师父常言法不可轻传，如果随口答应，或许容易介入他人因果。
明镜不懂什么是因果，但师父说的话，想来是有些道理的。
径直朝山下走去，再不思想黄皮子为何会找道士讨封这么离奇的事。
日头尚早，山下的集会也才刚开始。
明镜决定先去探望刘猎户再去集上购置物资。
刘天德为方便狩猎，就住在山脚下的木屋里。
“汪！汪汪！”
才靠近木屋，门口一只大黄狗就呲牙冲着他叫，看那架势，只要再靠近一步它便会扑上来。
听到犬吠，屋里走出个妇人，眉头紧锁，正是刘天德的老婆。
见来的是观里的道士，妇人赶忙喝退了狗，将明镜往屋里领。
“婶子这狗很凶啊。”明镜嘟囔一声，走进屋子。
木屋里甚是简陋，只有一张土榻和两个树墩做成的小凳。
另一侧则是个简易灶台，此时正生着火，上面锅里煮着草药，药香弥漫在整个屋里。
刘天德就躺在榻上。大腿处裸露着，绑了固定用的竹板，紧闭着双眼。
“刚刚洪大夫又来瞧过了，说是跌倒后受了惊吓，给开了些药。”妇人有些哀怨，“这都三天了也不见醒来。”
洪大夫是这十里八乡的赤脚医生，平日里很受乡民敬仰。
明镜闻言看向刘天德的眼睛，用手指强撑开眼皮。
“嗯？！”
闭眼紧实，仁白中泛着青。。。瞳孔又避而聚合。
这是失魂症状。
刘天德定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致使魂魄不稳，身体进入了昏迷状态，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并没有碰到脑袋。
可是又有什么东西，使得经验丰富的猎户被吓成这样呢？
妇人看着明镜脸色阴晴变幻，忐忑道：“小道长？”
明镜朝着妇人一笑，“不碍事的婶子，洪大夫诊断的十分精准，稍顷你将汤药灌予他，再睡一觉就能醒来了。”
明镜思索着问道：“刘福主是在什么地方跌倒昏迷的？”
“三足沟，那天天快黑了还不见人，我便叫了村里几个猎户一同进山找寻。官人走时告诉我在三足沟设了陷阱，要去查看。
果然在三足沟发现了昏迷的官人，叫唤不醒。废了好大的事才抬下山。”
“三足沟吗？”明镜眉头微蹙。
三足沟位于山体西侧，石坚路险，明镜也只去过几回。
大致知道了刘天德出事的地点，少不了要去查看一番。
明镜轻声道：“刘福主功德无量，常年替我师徒挑粮上山，小道代师父谢过了。”
朝着昏迷的刘天德作揖后，又从怀中摸出些银钱，
“婶子，这些是刘福主帮忙运粮的银钱，按师父的要求转交给您。”
妇人赶忙摆手，“小道长哪里的话，官人本身信奉神灵，这常年运粮也是有所图报，这钱打死我也不能收啊！”
“不不，”明镜正色道，“刘福主所求乃是妙道天尊，理应天尊受惠。我师徒却无半分付出，打着供奉的名义白吃了这许多年，这钱您不收天尊是要降罪的。”
刘天德经年供奉，求的却是子嗣。
先不说妙道天尊灵验于否，只这方向便是错了。
师徒二人也没有帮他人生孩子的本领。
刘天德拜神无门，自然求而不得。
可天道承负，因果报应，正是师父再三强调的东西，决计不是嘴上说说就完了的。
一番推辞后，妇人接过钱财目送小道士离开。
“婶子，待到刘福主痊愈，可去乡上拜拜城隍土地。”
。。。。。。
每月初五，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会带些多余的吃食用品，来龙尾村前的空地上置换所需之物。
道士虽说手脚不勤，观里也没什么香火，但仗着偶有的法事也能混些银钱。
明镜用身上的银钱买了些粗米蔬菜，将两个箩筐装的满满的后才满意的离开。
这些吃食足够两人吃一阵子了，若非必要，明镜不爱下山。
毕竟上辈子当惯见惯了人，却终究没有适应人。
此生只想做个红尘外的逍遥看客。
上山的途中，明镜又遇上了先前说话的黄皮子，只是这次乖巧的站在路边，盯着他从身前走过。。。
明镜有的时候觉得师父的瞎眼是装出来的。
比如现在。
没有哪个瞎子能在不规则排序的木桩上跳来跳去的舞剑。
常人都不一定能站稳的细小木桩，在瞎眼道士的脚下仿若平地。
“师父。”
道士从木桩稳稳跳下，侧脸对着明镜。黯淡无神的眼眸没有焦点。
“回来了？”
“嗯，按您的要求，把银钱给了刘天德。他脑袋无恙，只是受到了惊吓，导致魂魄不稳而昏睡。”
明镜将妇人所述讲了一遍，又把路遇黄皮子的事和师父说了。
“你说那畜生和你说话？”瞎眼道士脸色微沉，手中的剑微微颤抖。
“倒是稀奇。明日你去三足沟看看吧。”
“记得带上剑。”
天色渐沉，明镜颂了晚课，又把天尊像细细擦拭了一番才回到屋中。
盘膝而坐，放空心神，半晌却难以入定。
仿佛心上压着千斤之石。
遂起身走出屋子，从小院后门而出。
山中的夜苍莽漫漫，天上的星斗也不甚明亮。
只是今夜山狼的叫声格外凄惨。
在没有人的角落，掏出了埋在心底深处的秘密。
师父是个好人。
一身本领什么都教会了他，却唯独不教修仙。
甚至就连问一问这方世界是什么样的，他老人家也三缄其口。
‘不会修仙？’
真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麽？
当初这具身体尚在襁褓之中，便被人断了心脉。
明镜是小孩死后的一瞬间占据身体的。
他亲眼看见师父的剑华光闪烁，在半空中自由旋转，而后闪现刺入那杀手胸口。
接着便来到了这道观。
除此之外师父从来没有显现过神通。
但明镜已经认定了这个世界里有仙人。
一个人是很难记住襁褓中的事的。
所以明镜无法明言学习修仙的要求。
曾经的旁敲侧击甚至让他觉得老道士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自那以后便再没有问过。
直到今天遇到说人话的黄皮子，又勾起了深埋在心中的渴望。
夜风吹过身躯，明镜心绪平静了些。
许是缘法未至吧。
揉了揉脸安慰自己，回房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