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妈妈常说,出门要带伞,不要被雨淋到,被雨淋到会弄脏衣服,会生病,会沾上雨的味道,被海里的怪物吃掉。
我是个听话的乖小孩,每当下雨就穿上雨鞋,套上雨衣,撑起画着小鲸鱼的雨伞。
可爱的鲸鱼会帮我挡住雨,会帮我赶跑海里的怪物,它是我的好朋友。
我慢慢长大,雨好像不再那么可怕,我不再穿雨衣,喜欢让雨浸湿鞋袜,偶尔挨妈妈一顿骂。
在那个好奇心最旺盛的年龄,我没有听妈妈的话,在妈妈电动车的后座,我用笔尖在雨衣上钻开一个小破洞,从那破洞里窥探别样的雨。小轿车?不,那是鲨鱼,摩托车?不,那是海豚,巴士?哦,那是我最喜欢的鲸鱼啊。
那天,妈妈彻夜守在急救室外,只可惜我还是没能保住那只眼睛。
医生说,细菌感染导致的炎症让我丢掉了那只眼睛,但我知道,我的眼睛是被海里的怪物吃掉的,它沾上了太多雨的味道。
刚上小学的我不知道什么叫恨,我只是变得更加讨厌雨,但我不害怕雨,那把雨伞和我如影随形,我相信,小鲸鱼会保护我。
妈妈给我缝了一只黑色的眼罩,它能遮住雨的味道,让我不被海里的怪物们发现。
自小时候的那场雨后,我再没有见过海里的怪物,但那一天,我的眼罩掉了,我又一次看到了它们,它们长得和我一般高,有的,比我高上那么一点。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学校里的孩子在教室里等着爸妈来接他们回家,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蹿进父母怀中,直到剩下孤零零的三人。
“看!你妈妈来了!”
“嘿!归我啦!”
“还给我!”
我看着男孩手里晃动的黑色眼罩,有些重影,但他们嘲弄的笑容却深深捅进我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我不长的童年。
我尝试着找准时机,一次次飞扑,一次次撞到墙壁,桌角,嫩红的擦伤抹上皮肤,嘴角品尝到咸湿的鲜红。
“他流血了,流了好多血,快跑!”
“快跑!”
他们头也不回地跑了,劈里啪啦的脚步回荡在教室外昏黑的长廊。
看着那飘在半空的眼罩,伸手一抓,又空了。它冷漠地落在满是潮湿脚印的地板上。
我蹲下身,将它攥进手心,埋头哭吧,雷声会给我打掩护。
那天,我撑着小雨伞回到了家,小鲸鱼为我遮风,为我挡雨。推开门,看到喝得烂醉的妈妈,我就这样躺在她的身边睡着了。
妈妈试着找老师要个说法。
在老师看来,我们三个只像是朋友,课间我们三个扎堆,分组小游戏我们总是一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我顶多就是《哆啦A梦》里的大雄。
老师说,那只是孩子间玩耍打闹的意外,老师让那两个孩子和我道歉,妈妈却要求见他们的家长。
老师的神情变得复杂。
我凑到妈妈耳边悄悄说道,
“他们的爸爸妈妈不在了。”
妈妈不再说话。
不幸是一块磁铁,将我们吸在了一块。
我会原谅他们的,他们是被怪物附生的可怜虫,只不过,在那场雨中,潜伏的怪物原形毕露。
初中的三年,很平静,平静得有点过分了。
我的家乡是一个多雨的地方,孩子,会在一场场雨中洗去稚嫩。初中生不会再像小学生那样,把对别人的看法挂在嘴边,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们讨论我就像讨论数学题,先限定范围,再限定地点。
走在校园的路上,偶尔,也可能是经常吧,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只有一只眼睛的我当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生理上的缺陷有时能换来同情,但并不是每一个有生理缺陷的人都是随身携带鲸鱼雨伞的怪胎。我的课桌上贴满了鲸的贴纸,只有在别人谈论鲸的时候会试着凑近人群。
“这是蓝鲸吧?”
班长指着我桌上的贴纸说道。
“是啊,但准确地说这是一只侏儒蓝鲸……”
我开始滔滔不绝地向他介绍起来。
他就愣愣地听着,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既然你那么了解,那就由你来参加这次学校里关于濒危动物的主题演讲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和每个人关系都很好,不能得罪人,而且他也是为数不多愿意和我聊天的人。
记得他上次和我谈论鲸鱼还是在竞选班长的时候。
初中的毕业典礼上,那场大雨来的突然,所有人都仓惶逃窜,讲台上演讲的学生依旧愤慨激昂,真是热血难凉啊。
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学生,待他结束演讲,妈妈扭过头,看见我撑起了那柄蓝色幼稚的雨伞。如今,作为单亲妈妈的她已经是一位成功的女商人了。
她冲到我的面前,一把夺过雨伞,将它折断在地。
我傻傻地愣在原地,当雨滴从脊背划过,冰凉滑腻的触感令我头皮发麻,我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雨伞,恐惧便伴随着埋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记忆再一次涌现。
操场只剩下我和妈妈,人群躲在操场外的教学楼里,但我感觉得到他们在注视我,我仿佛可以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曾经多少个雨天,那柄雨伞为我赶跑了雨中的怪物,才让我不再害怕雨。但现在,我就在那场雨中赤裸裸地站着,怪物们变得聪明,躲在每一个角落里对我虎视眈眈。
我感觉自己的视线模糊,雨水浸透了黑色的眼罩。
我在雨伞的身旁蹲下,捡起它。
“不准捡!”
妈妈再一次将它从我手中夺走,扔在地上,踩得稀碎。
我埋下了头。
“不准哭!”
回家后,妈妈向我道了歉,为我买来一把新的雨伞,漆黑的雨伞,连骨架都是黑的。我想为它画上鲸鱼的图案,却遭到妈妈的严厉呵斥,只有这件事是不被允许的。
雨伞必须干干净净,就像我的课桌,当我毕业之后,上面的贴纸会被全部撕掉,但课桌抽屉里的不会。
它们藏在抽屉的最深处,没有人会愿意深究它们,它们会被厚重的课本遮盖,直到课桌腐烂为止。
高中的开学典礼上,校长开始了预计长达一世纪的迎新讲话。
这时候,大家都想要一场雨,雨会回应大家的祈求,但它来得有点快,有点猛烈。
作为操场上为数不多带着雨伞的人,我的伞下却只有我一个人,这里没有和我熟悉的初中同学,我那黑色的眼罩让人敬而远之。
我焦急地走着,这柄伞上没有鲸鱼,这让我很不安,我不想沾上太多雨的味道。
突然间,身旁变得拥挤。
“多谢了,这场雨可真大啊!”
她站在我的左侧,我扯过右眼去看她,我看不清她模糊的笑脸,但那颗皓白的虎牙是那么熠熠生辉。
她莫名其妙地钻进我的雨伞,也同样莫名奇妙地钻进了我的生活。
她是我的前桌,缘分就是这样妙不可言。
吴鲸是她的名字。
是啊,吴鲸,哈哈。大家都喜欢拿她的名字开玩笑。她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校园广播每次喊到她的名字的时候,班级里总有人会啃哧一笑,而她总是带头笑的那个。
在运动会的时候她甚至自己买了一套胸前写着“中国”的绿色运动装,作为志愿者的她到哪都能带去欢笑。
班级里的大多数人并不了解我,他们隐隐能猜到那只眼睛背后的故事,所以他们都很默契地不去谈论我的眼睛。
但她不一样。
她从不忌讳谈论我的眼睛,她也将我和班级联系在一起。
在一节数学课上,她扭过了头。
“你看过海贼王吗?”
我点点头。
“我觉得索隆比路飞更适合当船长,独眼的家伙看上去更有船长的气质不是吗?加勒比海盗里的杰克船长不也是独眼的吗?”
我知道她不看海贼王,杰克船长也不是独眼,但这无伤大雅。
“独眼才是男人的浪漫!”
她突然一声大吼,一旁昏睡的同学被她惊醒,老师对她笑笑。
“吴鲸,你来告诉我这道题的答案。”
她对我吐了吐舌,做了个鬼脸,转身起立,将手置于身后,她微微弯曲四指,我心领神会地将写着答案的字条递到她的手里。
在体检的时候,她会排到我前面,提前告诉医生我的左眼失明。
排队立正的时候,我看不清同学的后脑勺,她便拉着我的袖口,帮我调整位置……
我能做的不多,只能听她倾诉不多的抱怨,为健忘的她在雨天撑起雨伞。
高一放暑假的前一天,我们要把抽屉里的东西搬空,她发现了我抽屉深处的贴纸。
“这些都是你的?”
我尴尬地点点头,这么大的年纪还喜欢这种幼稚的贴纸确实不太合适。
“你也喜欢鲸鱼吗?”
我听到“也”字的时候,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
“嗯,非常喜欢。”
她开始和我谈论鲸鱼,从抹香鲸到须鲸,从虎鲸到蓝鲸,甚至开始探讨起海豚为什么也算鲸。
窗外的雨飘落在树叶上,窸窸窣窣,那是我第一次希望雨不要停。
暑假结束后的返校日,又是一节安静的数学课,后排大通铺都睡得很安心。
她扭过了头。
“你不觉得你的眼罩有点旧了吗?”
“这是我妈妈开学前刚给我买的。”
“你不觉得黑色的眼罩总是会给人阴森可怕的感觉吗?如果换个眼罩,或许你就能交到更多的朋友了。”
“我觉得黑的眼罩挺好的,我也已经戴习惯了。”
“哎呀,你这家伙!”
她嘟起嘴鼓起腮帮,气哄哄地扭过了头,没过多久,老师又把她叫了起来。
她置于身后的双手不再空荡荡,那里多了一只眼罩,一只淡蓝色的眼罩,用粉色的线条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鲸鱼。
或许,她是对的,我换上新的眼罩之后,真的有人以眼罩很有趣为由来找我聊天,还有的人是想听八卦。我还因此交到了朋友。
可能是没见过独眼考生吧,参加高考的时候,监考老师都要求我把眼罩摘下去考试,这对考试并无大碍。
可是,可是,在最后一天,我把眼罩弄丢了。
晚上的结业典礼,我不敢坐在她旁边,我害怕被她发现我弄丢了那个眼罩。直到典礼结束,我才鼓起勇气,整理好说辞,准备和她道歉。
我叫住了她,来不及说话,她便拉起我跑到操场。
雨,来了。
操场上都是手牵着手的情侣,还有一些告白失败的倒霉蛋。
雨滴粉刷着她的脸颊,为她的长发点缀珠玑。
我愣在原地,挠了挠头,极力从脑中抓出刚刚想过的道歉的话。
“我很抱歉……”
左眼的眼睑变得温热,她吻在了原本被眼罩覆盖的地方,那是属于鲸的地方。
“我喜欢你。那么,你的回答呢?”
雨愈下愈大,尽管衣服被浸透,或许明天会感冒甚至大病一场,但一场大雨的诱惑又有哪个鲜活的生命能够拒绝呢?在这雨中,有人痛苦,有人欢心,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相聚。
我不再害怕雨,因为有只鲸鱼会帮我遮风,为我挡雨,她的虎牙会在雨后折射出百般色彩,为我驱散阴霾。
我们来到同一所大学,一齐努力,毕业后一起工作,一起搬到了一座海滨的城市,一起攒钱,买下一艘不大的船。
我们时不时出海,看看我们最爱的鲸。
她有点讨厌雨了,因为雨天就不能出海,按她的话说,雨会亵渎海的神圣。
那一天,我们出发了。
尽管天气预报里说今天适合出海,但行船至半道,天空就开始飘来灰黑的云。
我提议她回家,但她却想先看看鲸鱼,毕竟马上就要到它们活动的海域了。
果不其然,伴随一道雷鸣,狂风卷起骤雨。这种情况很少见,但我已经学习过应急措施,安全返航应该不成问题。
但是,它,出现了,一头蓝须鲸,一头掀翻了船的蓝须鲸。
那一次,所有与我有关的一切,我的船,我的爱人,她腹中的孩子,我的过去,都沉沦了,和那只鲸鱼一起,驶向深海。
我一直以为鲸会保护我,现在看来,它和那些海里的怪物是一丘之貉,雨只不过是它们的帮凶。
我踏上了捕鲸船的甲板,带上黑色的眼罩,成为了他们的一员,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海鸥还在高歌,飞鱼起舞。
我们很快锁定了目标,船长说,要给新人一个机会,就由我来发射捕鲸矛。
我刺向鲸,鲸转向我。
血染红一片水域,为了不引来鲨鱼,我们赶紧将它拖上了船,它只有两米多长,大概是只幼鱼。
我看着那只鲸鱼,脑子有点抽筋,随后嘴角抽搐着笑了起来,我的笑声听上去有点诡异,但船员们听不出来,他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夜里,我们烤了那只鲸鱼,我负责点火,漏下的鲸油让火烧的更旺。无涯的怒火代替了微弱的光,鲸,除了你,我这一生再无诉求。
不知过了多久,我成为了这艘捕鲸船的船长,我不记得自己杀死了多少鲸鱼,但我知道那只鲸鱼一定还活着。
那一天,我们又出海了,出错的天气预报,逐渐密集的乌云,转瞬间化为狂风骤雨,一切都那么熟悉。
“船长,这天气看起来不太妙啊,要不我们回去吧。”一个船员提议道。
我有种预感,今天我和它会再次相遇。
“不能返航。”
“船员们都说要回去,你觉得自己是船长就了不起了?我们可不能用命和你开玩笑!”
大副试着从我手中夺走船的控制权,我从胸前抽出从黑市买来的手枪,将他击毙。
所有船员都不再说话,船上陷入死寂,只剩咆哮的风和雨。
我紧紧注视着波澜迭起的海面,哈哈哈,它出现了,那个性格恶劣的家伙,就喜欢挑这种时候。
我冲到捕鲸矛后,颤抖的手和颠簸的船在此刻达到同步,那一矛刺中了它的左眼。
“听从我的命令,追击它!和我一起行至冰冷的海底!”
人在绝境中会变得盲目,他们会把一切讯号当作救命稻草。
哪怕有几个清醒的人知道他们的船长已经疯了,但船员们在那一刻还是着了魔似的和我一同乘上小船,拿起铁矛向它刺去。
它猛烈挣扎着,伴随一声尖锐的哀鸣,它竟挣脱了捕鲸矛,矛上只剩下一颗被扎穿的眼珠子。它的尾巴高悬,沉重的轰击袭来,小船散架了,我陷入了昏迷。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倒在一片不大的沙滩,背后是茂密的树林,这里应该是某个荒岛。
我用和我一起漂流至此的材料制作工具,用身后的树木造起木筏,继续着自己的捕鲸之旅,遇到一只鲸,和它搏斗八到十二个小时,将它拖回孤岛。鲸油可以燃烧,鲸肉可以食用,鲸骨成为我的房屋。
渐渐地,我开始找不到鲸鱼了,但我还是每天都会出航,尤其是在暴雨猛烈的时候。
我开始理解雨,原谅雨,雨和我为伴,成为我的共犯,为我引来海里的怪物。
不知道几年过去,我期待许久的雨又一次来临,我拖拽着木筏和捕鲸矛迎着雨,走向海。
头顶的雨消失了,有人为我撑起了伞。
我扭过头,那张脸意外地熟悉,他是我小学时的“朋友”。
“愿意坐下来聊聊吗?”
我木讷地点点头,和他一起坐在了木筏上。
“你在这里多久了?”
“不记得。”
“你觉得这片海里还有鲸鱼吗?”
“有的,一定有的。”
“它们已经被你杀光了,这片海里已经没有鲸鱼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蓝须鲸的平均寿命有50岁,我上次见到它,它才正值青年,它一定还活着。”
“或许它出了一点意外,或许被其他人抓走了。你怎么确定它一定活着?”
“只有我能杀了它,它不会死的,至少在我死之前,它一定活着,一定活着……”
一道闪电划过,我骑在了男人的身上,用拳头猛烈捶打他的脸。
他没有反抗。他凭什么反抗。
一大批警察涌了出来,他们把我摁倒在地,给我带上镣铐,将黑布袋蒙上我的脸。
当他们将我押解上船的时候,在嘈杂的风雨声中,我清晰地听到了,它,在鸣叫。
我用尽最后的力量挣脱了一旁的警员,朝那片海里跳去……
那是一场横跨世界的大雨,那是一场长达一世纪的大雨。在那场雨中,陆地变成了海洋,我成为了鲸。
我再一次看到了海豚,鲨鱼,还有各式各样的鲸鱼。
我是一只丢掉左眼的蓝须鲸,我可以游得很快,但没必要,因为只有慢下来,藤壶才能附着于我的左眼,遮住我的伤疤。
那一天,我遇到了一艘捕鲸船,我没有逃避。
矛刺向我,我转向矛。
人们将我拖拽上岸,用烈焰炙烤。
那场雨还是依旧下着,雨滴落在空荡荡的眼窝,溢出。
那团火永远不会灭,因为我为它撑起了伞。
那一天,雨将我腌制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