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他来到城南警署,我没有看到。
听叔父说,他天一亮就在门岗亭外捂着袖子端着膝盖,蹲在地上,星冷的夜里,鸡窝一般的头发,值事的警员吓了一跳。
他穿着缀满补丁的读书人的长衫,而不是早起干活人的粗布短褂,更不是雅致笔挺的洋装。
看他样子约莫是吃胖了,玫瑰金色的烤漆眼镜格格不入的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悬挂,乌黑黑天空一轮皎月。
好像个帮洋鬼子起早倒夜壶的旧买办,睡了他老婆还叫声好的泼皮无赖。
“江会长今儿个咋么又来啦?自己走路过来哒?”
一个警员谄媚的样子像条狗子,轻块地舞着衙差的“花衣”来了。
“您的庞克屎勒轿车呢?”
警员揶揄道。
“狗子!赏!”
他不以为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块的馍馍,一边啃着,指甲抠下几点馍花子,大手一挥,
“请你吃!狗眼看人低!”
警员连连摆手,“罢了,罢了!”
“江老板也算是卦人物,我给您开门,今天又谈什么业务,城南警署管教您宾至如归!”
警员想起他那迎着粪水,巍峨高大的背影,不觉有点痛惜。
他还是个孩子呀!就被社会过早催熟了,他也是没骗过哪个女孩子,也没背上什么过意不得刑讼,为什么就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我要改名字!”“改完名字我就可以回去啦!”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办这项业务需要署长对户籍科的许可,那天我正好值夜班,也不想为难他。
我叫人寻来户籍科注册表里的遣案,抽出一张户籍民关系告知书给他,教他填表。
备注里有征询父母意见的签名,他拿起那支好像真货的“佩科”钢笔,确有其事地把父母一栏名字签了。
“江丰收,”“徐翠花,”原名“江禽,”我看这一家人的名字很和谐美满嘛,他非要改个什么“江秦,”真是格格不入!我摇摇头。
“就这样定了!”
他用力的拍着桌子,好像一个横扫六国的君王,他的眼神里有那股睥睨天下的英雄气。
十数年前我在洋城看到过类似的眼神,直到现在我都在后悔当时没有听他的话报考中央军校参军,不然现在肯定不止是个小署长。
我再回过首来,他已不在我身前挡风遮雨了,我的领袖,天堂愿安……
我做梦都不会忘记,他骑着高头大马在我身边停留的那一刻。
我时常想攥紧手上全部的筹码,轰轰烈烈地赌上一场,哪怕葬送自己,可我再没有看到那般炽热的眼光,直到现在——
“信我是秦始皇!我并没有死,魂穿到你眼前的这个孩子身上,我在骊山藏了一万钧黄金,和三千大秦用秘法沉睡两千多年的勇士,他们个个以一当百,随我征战六国!”
“沧海陆沉,蛮夷寇关!食朕血肉!杀朕子民!”
“朕,织越的始皇帝,朕需要五百元路费回到骊山!”
(法币纯银,约等于现在500×400=200000)
“法币,壡拉,弗朗,米金都可以,借据就是朕这张英俊的脸,朕回骊山后直接带千军万马打过来,封你做统帅三军天下兵马大元帅!”
“爱卿,跟不跟?!”
他不知何时站起的,已如一头猛虎伏踞在我常年办公的樟木桌上。俯视地观察我,毫不压抑他震天的野心。
我慢慢的把手移动到那个我上了锁,已尘封多年的隔屉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打开。
他嘴角带着君王的不屑,嘲弄,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我摸到他了,我久违的好兄弟。
我从口袋里甩出一盒“Symbol盛宝露”香烟,和一支弗兰西Lancel打火机,站起来,拿着我的“好兄弟,”德漫“绍尔”手枪,将击锤扳到底,指着那个年轻人。
“皇帝陛下,现在,请给我来根香烟!”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好像要将我看透。
直到几秒后,我看到他颤巍巍的手包住那盒桌上的香烟,差点真把我骗过去了。
“叔父,抽烟。”
他熟练地给我打火,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我的老伙计仍顶着他的脑袋,算是个人物,我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我当时想。
我从隔屉的夹层里,隔着手指的触感,抓出三张一百米金。
(织越法币兑米桵可第一银行米元汇率:2.4:1)(拿到现在相当于叔父给了江禽二十六七万作为第一桶金)
“你别拿如此荒诞的话来‘赤膊’(空手套白狼)我,那样显得我的社会阅历像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一样单纯。”
我把三百米金依次排开,递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我其实一点都不心疼,打水漂也行,我肯定是不会心疼的,一定不会心疼的,我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
“小赤膊”,你如果这是骗我拿去花天酒地的,我赌上我警务处长的荣誉也要把你弄死!!!
我整理好内心情绪,正色道:
“我不会管你拿这笔钱去做什么,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我都不会管,至少你拿命去拼过。”
“但如果用去花天酒地,那对不起,叔父我啊,是盟约团的末期暗杀部出身,我答应,我的老伙计也不答应。”
他举着枪在江禽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别怕,第一发是空包弹。”
他扣下扳机,离他耳边一二寸,压缩的空气爆炸在耳边,能清晰嗅到子弹底火的味道。“我要你对生命有敬畏。”
“你叫我一声叔父,我就待你以叔父的礼仪,不求你日后显贵,你心里记得叔父就帮一把;不记得就罢了。无论如何我不会找你麻烦。”
“当然,如果被人找麻烦,能帮的我会帮。”
“走吧!”
江禽背过头去,他脸色淡然,没一毫扭捏的双手捧起那横摆在桌面有序的三百米金。
我看见他背影,用衣袖在脸上揩了什么东西。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眼圈通红,叫了声“叔父。”
给我磕了一个。在桌案下,藏着我用力攥紧的拳头。
“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