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多才子,他们既喜欢挑逗随风摇曳的柳小姐,又爱捉弄欲说还休的桃姑娘,有时招惹静默的溪泉,或是搔首弄姿的花树。柳叶与风共舞,一如缱绻情人;桃花灼灼,好似面容羞红的妙龄少女,只因前人说着宜其室家;泉水潺潺,犹若已嫁妇人,端庄而优雅冷静且矜持。
才子大多惜春,风扶众人也乐在其中。星尘于茗台设下茶座,只待风扶等人齐至,一赏春日好景,赋绚丽之诗。
“风扶从不怠惰,何故此时未至?”月曦从盘中取下最后一颗青提塞入嘴里,看着果盘已尽,人却未齐,他低声询问着星尘。
“不知,再等等吧。”星尘了解风扶,为人一向守时,若是有事耽搁,也会传书信致歉。现下离约定时间只有半钟,也不见书信。
“那待会要罚他多赋几首,小柳,你以为如何?”长孙轩为自己又添一碗茶水,茶水清澈,其味亦然。
星尘为人风流不羁,犹爱出入青楼茶馆,并为她们填词作曲,因此结识许多青楼艺伎,小柳便是其中之一。
“风公子多半事务缠身,一时耽搁。”小柳抱着琵琶,坐于边角,听到诸位公子怨言,她便为风扶开脱。
“倒是你一向偏袒他,使其骄纵成性。”
小柳是茶馆红牌,乐韵熟悉,唱功精通,面容娇美,自是红绡无数。虽伺客众多,却无一人得其芳心。只有那日星尘携风扶同去,风扶正襟危坐,并不像风流公子般嬉闹调情,只安静地听绕梁琴音,品上等佳茗,小柳才第一次抛去青睐。
风扶曾多次拒绝星尘前去青楼的邀请,只有那日星尘想到一个绝妙的理由——干谒无缘,唱词作桥,风扶这才答应。
“这怎么能怪罪小柳,只怪风扶公子违约。”上官萧还指望小柳教自己乐理,自然不能让小柳受怨。
“一向心善的上官小姐都怪罪小生,那自然是小生有错。我去接了一个人,有所耽误,还请诸位见谅。”
风扶话音落地,月隐款款而出。
“早知姐姐会来,我就应该顺道去月府。”上官萧一脸欣喜地跑向月隐,拉着她入座。
“曦儿愚笨,竟让姐姐独自前来,还请姐姐恕罪。”
“我临时起意,弟弟妹妹自然不知。”
“这位便是月隐小姐吧,真如传闻那般貌美,天仙下凡。”
月隐看着面前可人,想要告谢却不知如何称呼,只能以笑示之。
“这位是柳清姑娘,你也可以唤她小柳。”风扶猜到月隐面生,便为其解释。
“柳姑娘好。”月隐瞥见其身旁琵琶,猜测她应该就是青楼名伶柳清,“柳姑娘琴技高超,月隐佩服,今日有幸一赏,不虚此行。”
柳清认识月隐不只因为她贵为月家千金,还缘于月隐喜爱听戏,是梨园常客。伶人戏子大都喜爱出手阔绰的主子,柳清也不例外。
“月隐小姐见笑,谁人不知月隐小姐琴技,柳清自是班门弄斧。”
“二位小姐过分谦让,今日有二位执琴,茶会属实圆满。”星尘本是意兴寥落,见月隐前来一时又兴起,急着开始茶会。
众人落座,管弦声起。星尘提议玩飞花令,诸位公子并无异议,出于风扶姗姗来迟,由他先手。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风扶好生无趣,如此春光美景,开口却是落花流水伤情,该罚。”星尘埋怨风扶来得迟,故意为难,而其余的几位也并没有执反对意见,一齐附和道罚酒。
风扶自知理亏,倒也毫不推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轮到月曦,他起身站立,没有过多思索,一首诗脱口而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而后又是两轮飞花令,却无一人受罚。星尘看着温好的酒水已凉,想着飞花令难不倒这些日夜耕读的学子,提议投壶取乐。
星尘取两柄箭矢投向壶中,一只精准入壶,一只擦壶而过,他遗憾摇头,斟上一杯痛饮。
月曦虽然射术拙劣,也取下一只投去壶中,箭矢划出一条弧线,完美进壶,观者皆鼓掌喝之。月隐知道此箭运气参半,只是浅浅微笑,说着运气不错的话,然后一品赢家专属的名茶。
长孙轩很是擅长投壶射箭,名茶多半进入其腹。他拿着箭矢随意投去,一连四支,支支入壶,满脸得意。
三人将目光都看向准备投壶的风扶,风扶本就手生,加上他们的目光凝视,自是无缘入壶。又投一只,还是偏离壶口,他瞥见一旁的月隐好似对于投壶意兴浓厚,便将其余两只箭矢交给她。“还请月隐小姐相助。”
月隐连连摆手,说着自己并不擅长,只会让风扶再度受罚。
“无事,小姐只顾投去,惩罚小生担着。”
月隐接过箭矢,稍稍瞄准后将箭矢掷出。箭矢疾如猎鹰,直扑投壶。月隐依照刚才的力度射出第二只箭,也依旧精准命中。
风扶见此,笑面示之。其余众人也是惊叹连连,夸赞月隐射术精巧,同时不忘诋毁某位公子。
风扶为月隐添上名茶,并双手奉上。月隐接过茶杯轻呷一口,回甘没过舌尖,清香不散。
“功劳归月隐姑娘,惩罚依旧归你。”
风扶心情大好,无半点推辞,一饮数杯。
夕阳犹若慈母,轻吻着大地亲儿,并为其披上金黄外衣。
众人意犹未尽,约定完下次茶会日期后各自扬镳。
“月姐姐射术精湛,令萧儿好生羡慕。”
“我家小姐工科翘楚,十里长桥都能完美竣工,十步射径不在话下。”
浅草此话并非恭维,月隐多次参与过凡城桥梁设计,甚至东君曾下旨请月隐设计宫殿改进图纸,月隐面临此事并无难色,游刃有余,于是月隐在工科界一时名声大噪。
月隐觉得此日出行圆满,不枉怡人春色,转头又感慨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会,心情顿时郁塞,沉默寡言。
是夜雨水急骤,灯火已灭,一人辗转反侧,欲睡不得。
浅草早已入眠,侧睡于席,双手放在枕边,被子却被踢到席上一角。
月隐下铺欲将浅草抱回床上,望着窗外雨水连绵,让她回忆起与浅草初见的那夜。
也是一样的雨水,搅乱了月隐的梦,从噩梦中醒来的月隐听见稀稀抽泣声。她寻声而出,只见一小女孩在花丛里面翻找着什么。
“你是何人?为何半夜来我房前。”
本就怕黑的小女孩听到月隐的发问吓得双手捂住耳朵,不敢言语,身子也挤进花丛中。
月隐见女孩不做回应,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表示安抚。
可是女孩并没有感到安抚之意,而是更为紧张,转身抱着月隐哭泣。
“浅草知错,不该打扰小姐睡觉,还请小姐不要将我赶出府。”女孩本就柔弱,加上哽咽的声音,更显怜人。
月隐轻轻地摸着女孩头顶,语气平和地问她在花丛里面找什么。
“他们把母亲送我的镯子丢进花丛里面,白天人多我不敢捡,只好晚上来,我不是故意吵小姐睡觉的。”
“我来帮你找找看,找到后就回去睡觉吧。”
“不行,小姐恩准浅草在这里寻找,浅草感激不尽,怎么能还劳烦小姐帮浅草找,而且还下着雨,花丛会脏了小姐的裙子。”
“既然丢在我的花坛里面,那我作为主人,理应帮你找到镯子。”
浅草拗不过月隐,只好让月隐帮她找镯子,自己能做的也就是为月隐挡住雨水,以防月隐金贵的身子受寒。
月隐在花丛中翻找半天,也并未见到镯子的影子。
“你亲眼看到他们把镯子丢进花丛里面的吗?”
“不是,他们告诉我的。”
月隐这才明白那群人的诡计——假意告诉浅草把镯子丢进花丛,白天人多眼杂,浅草自然不敢靠近,珍爱镯子的她便只能半夜来捡,而“难伺候”的月隐睡浅是府邸人所众知,捡镯子的浅草要是碰上被打搅的月隐肯定会挨一顿骂,甚至将其母亲逐出月府。
计谋虽好,但他们对于主子还是了解不够。
“他们没有把镯子扔进来。”月隐起身走出花丛,也顺带将想要接着翻找的浅草推了出来。“他们骗你的,目的就是想让你惊动我,以为我会把你赶出去。”
女孩听的模棱两可,唯有赶出去三字尤为清晰,她连忙抱着月隐下腿,乞求月隐不要将她赶出去。
“我不会把你赶出去的,镯子我们明天再找好吗?”月隐用丝巾擦拭女孩眼角,扶起她走进房间。
“天色已晚,先在我房间待着吧,一早再回去。”
女孩知道进主子房间睡觉不妥,可是她现下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只得由月隐牵入房内。
月隐帮她脱去已湿的衣物,并用丝巾擦干其身子,又换上自己的干净衣裳,而后带她上床休息。
月隐早没了睡觉的兴致,本想与女孩聊天,发现其眼角依旧星光点点,她答应女孩明天替她教训那班人,女孩才破涕为笑。
月隐了解到浅草是府邸媵人之女,因为父亲积劳成疾,母亲才来月府做工,而浅草年幼,月隐父亲特批其母亲将浅草带在身边。好在浅草母亲做工精细,为人能干,月父发月钱时经常多给几成,说着给孩子年纪尚小,应该多补补。或是嫉妒心作祟,浅草每日受尽欺凌,湿透的衣物早已成为家常便饭。
隔天月隐就惩处了那些霸凌者的父母,并将其逐出月府,镯子也物归原主。由于人数众多,月父本想劝说月隐,但她斩钉截铁地说月府不该留下宵小之辈。
此事一出,月府难招下人,甚至有时三倍价钱也无济于事。而各家女眷也谣闻月家千金性格蛮横,待人冷淡,皆避之。
“小姐……都怪浅草……”
“不必多言。浅草既会端茶倒水,又可燃香研墨,何求其它。”
手中酸痛将月隐拉回现实,才意识到抱着怀中人已有半刻,可窗外依旧雨水沙沙,如泣如诉。
“你也和她一样难哄呢。”
月隐将浅草放在床上,自己也睡在一侧,终是困意席卷,片刻入眠。
清晨的微风吹过树梢,卧睡在树叶上的露珠被打搅了欢梦,有的掉进泥土,换一处睡觉;有的坠入花蕊,使其一展妖姿;或是乘着微风,去滋润一旁干黄的树枝。
月隐也是被微风叫醒,那微风并非自然之风,而是浅草的轻声细语。
“小姐,今日是黄江桥完工的日子,大家都在等着小姐呢。”
桑县与竹县虽只几里之距,但中间有一湍急的黄江隔开,往来的人们只能绕道而行,昼出夜归,劳苦于此。桑县县令新官上任,考察地形时意识到此处弊端,连夜起驾跑去竹县,与竹县县令商议此事。两人都提议于黄江建立长桥,供两县百姓商贸之用,建桥经费由两县平摊。正当他们以为所有问题迎刃而解的时候,黄江又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黄江水流迅疾,有“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著称,曾有善水的人欲游渡黄江,溺水而亡,那些摆渡的师傅也不敢掺合黄江流水,孤棹扁舟在黄江犹如尘芥,倾舟覆水的例子也是数不胜数。黄江跨径也大,两岸遥遥相望。若是情侣分隔两岸,真是会肝肠寸断,相思成疾,只能唱着“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以慰愁心。
县令请来工科学士设计长桥图纸,竟都不能胜任。他们所掌握的是一般的石拱桥和铁索吊桥,并不能完美的适合黄江。石拱桥自重大,对于基础要求高,而黄江流水侵蚀一岸黄沙堆积,犹如粉末,无法承受石拱桥自重,塌桥是自然的。如果加长桥的跨径,那建桥耗费巨大,两县难以供给。而吊桥弊端更加明显,一是无法让众人通过,解决不了人流量问题,即使建立多个吊桥,也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无法转移货物。
县令急得焦头烂额,而学士们为其指出一条明路,也就是他们的前辈——月家千金月隐。
县令闻言惊叹不已,月家千金竟是工科翘楚,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两县百姓苦于路途遥远,还请月隐小姐出手相助。”县令揣测此事不易,月隐或许爱莫能助。面前佳人面容冰冷,却人千里,恐怕也不好商量。
“月家商贾出身,建桥一事于月家而言自然是美差,月隐理应不辞余力,只是小女还有一事相求。”
“月小姐但说无妨。”县令闻言喜出望外,条件很好商量,只要黄江桥可建,县令这个位置都可以拱手相让。他们再也不愿看见百姓手苦于高山远岭,每日奔波。
“听闻两县良田万顷,米仓充裕。月家人丁兴旺,米粒稀缺,还请两县各赏五亩天字水田赐于月家。正巧小女子年芳二八,权当给小女添作嫁妆。”
“好,祝愿小姐早遇良人,鹿车共挽。那我等先行告退,静候小姐佳音。”县令二人面色红润,喜气洋洋,心情舒坦。
“等等。”月隐将图纸递给两位县令,并为其解释桥梁构造,以及嘱咐他们要购置的材料。
此桥桥面平直,看似弱不禁风。但其最大的亮点在于桥端的四根木柱,上面拴着数百根铁索,而每根铁索都拉着桥面木板,桥面木板也是错位嵌合,横竖钉住。这样的设计既不耗费,跨径也大,很贴合黄江环境。
县令观看过后惊叹连连,称赞月隐学识渊博,构建精妙绝伦。
今日黄江桥竣工,月隐自是要来见证一下,顺带观察自己的设计是否还有精进的方向。
月隐轻抿一口茶水,望着工人拴住最后一根铁索,她清楚等会就要用车马货物检验桥的承受能力,而成败也在此一举。
他们牵着数个拖了百石石头的马车走到桥头。走上桥面时,蹄声作响,无数人盯着他们,生怕桥面断裂,车马坠入江里。还好桥面结实,一路上安然无恙,不一会就到了最为危险的那一段桥面。
月隐眉目凝然,注视着那队车马,拳头攥紧,手指咬合,气息微弱。
桥下江水滚滚,若是坠江,尸首难还。那一队车马便是勇士,为两县百姓赴汤蹈火。他们的身影早已不是麻衣葛布,而是鲜衣怒马的斩龙武士,脚下踩着的便是黄江巨蛟。
车马踏过,人依旧安然无事,所有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黄江桥建成了!!!”众人呼声冲天。
月隐松开手指,气息也缓和下来,面对众人赞誉以笑回应。
“这桥图纸由月隐小姐所画,名字我想也应该交由月隐小姐,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应和着要月隐起名,她也难以推辞,望向远处桥心相会的眷属,又回忆起那写下“风月遥寄相思情”的才子。
“就叫虫二吧。”
众人不解,纷纷询问。
“天机不可泄露。”月隐一脸神秘,说完就转身向县令告辞,准备上轿回府。
县令将地契奉上后,扶着月隐上了马车。热情的人们见月隐要回去,将自己种的瓜果递给县令,让他转交给月隐恩人。盛情难却,月隐马车上近乎难以落脚。
回到月府,刚好撞见辞别月曦的风扶。他前几日碰见月曦饶有兴致地读着一卷书简,便借来一观,昨日已撰抄完毕,今天就想着归还原主。
“风扶见过月小姐,还以为今日无缘相会。”
“今日黄江桥完工,月隐便去看看。若是错过公子,那真叫人可惜。”
风扶脸颊笑然,丹凤眼显得更加妩人。他双手作揖准备辞别,月隐连忙叫浅草将油纸伞取来。
“天色阴暗,恐害雨淋,还请公子收下。”
风扶从月隐手中接过雨伞,挥手告别。等他走到去往竹县的小道时,驿站小二告诉他黄江桥已经完工,横跨波涛汹涌的黄江,不必绕此远路。他向小二告谢后,欲移步长桥,却在小二的话茬里面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可否细细说来?”
小二错以为面前男子是出游的迁客骚人,故不知黄江桥,便为其详细解释桥梁的用途以及桥梁的设计者。
风扶闻言惊叹声不止,感慨月隐真是一位奇女子,称得上当世黄月英。没曾想看似月隐弱柳扶风,实则竟是工科首屈一指的能人。
小二见风扶衣冠楚楚,误以为他也是城中豪门宗族。
“月隐小姐不仅学识渊博,人也貌美,就是性格……”小二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好像在规劝风扶打消念头。
风扶有点在意,轻声询问。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别说是我传的,我可不想得罪这位小姐,惹不起,惹不起。”
“听说她有一晚上没睡好,早上一起来就把怨气泼向十多个下人,还把他们打发出府了。”
“她可有心计了,我记得一次东君大人的宴席,她故意将琴弦弄断引得诸位公子关注,还好有一位公子识破了她的诡计。”
“听说……”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后在风扶耳边低语。“她买下了那首诗,记住那位公子的名字……”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弄得风扶哈哈大笑。
“那我可得见识见识。”风扶递给小二几文钱,权当赏钱。他辞出,走去黄江桥。
黄江桥下怒涛阵阵,涡流囷囷,若长龙盘虬,令人胆寒。
他没想到关于月隐的消息如此恶劣,宴席那次自己也在场,感觉月隐并不像小二口中那样心怀鬼胎。只是辞退下人这件事并不知情,也不敢问月隐,郁结于心。
天空中滴下雨点,风扶这才想起怀中抱了许久的雨伞。
雨伞在雨中撑开,犹如初春绽放的花朵,婀娜多姿。
如同花伞一般光鲜艳丽的女子,会不会是他们所说那样蛮横无理,狡诈算计?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面前的黄江桥风雨不动安如山,来往之人络绎不绝,脸上洋溢着喜悦。它开辟了一条崭新的桑县与竹县的商贸之路,人们不会再苦于山岭泥淖,而自己也属于受益之人。
天云昏沉,雨水连连,落在长桥上拍打出音符,音色凄凄惨惨。众人皆奔赴家中,独他孤身一人没在烟雨之中,如画卷里面踽踽独行的落寞游子,望着远处点点灯星,归家心切,但长路漫漫。画卷中唯一的色彩便是那油纸花伞,荫蔽才子免受雨淋。
上天啊,你在为谁啼哭呢?
公子走上桥头,忽然雨水肆虐,风儿呼啸,雨伞摇晃。他抓紧手中雨伞,步伐也随之加急,而风雨也并未饶过他,甚至更为嚣张,吹折了一柄花伞伞骨。他见状索性收起雨伞,也放慢脚步,权当孩童嬉雨。雨水击打着他,一如箭矢流星,湿透其头发,浸润其衣裳,淹没其眼角,寒凉从颅顶侵向心肺,从皮肤攻入血脉,他也毫不在乎,洒脱地唱着“一蓑烟雨任平生”。
唱“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时候,他已然走出桥尾。他瞥见桥旁的石墩,上面刻着“虫二”两字,又恰逢此时雨水初歇,光风霁月,正配得上这风月无边之名。
急雨初霁,天云微彩色相齐。纸伞花面,人心兰蕙,众女嫉之峨眉。
月隐用过晚膳,来到父亲房内请安。月父满面愁容,眉头紧锁,面对数本账簿发出声声叹息。
“父亲何事如此长叹?”
月父知道月隐的心思细腻,不愿给她多添烦恼,便转过话题询问黄江桥一事。
“如愿建成,这是地契。”月隐将地契奉上,月父感慨其才识深厚,可堪重负,早日便可取下魁首之名。
“您那时还不肯我学。”
“为父以为你跟我赌气,一个女孩子学这个多危险啊。”
月隐没有接话,拿起案上账簿翻阅。
“果然是茗街商铺。这街茶楼用的都是月府新茶,人们大多没有品尝过,故皆趋向日家茶馆,那里既不偏僻,茶也是上乘。新茶我品过几次,茶香浓郁,其味亦然,只是名气不佳。”
“隐儿有心了,早些休息吧,为父自有对策。”
月父了解月隐为黄江桥一事已经筋疲力竭,不想让她插手错综复杂的经商,而且家中长子已冠,可委以重任,无须月隐为此担心忧虑。
她也没有执拗,辞别回房。
“小姐,明日是夫人……”
“嗯,我知道。”
某夜雨水喧嚣。
怀胎十月的月母生下一女孩。
满地的金银遮住了月华。
“就叫她月隐吧。”
雨水未息,下在婴儿眼角。
生命随着雨水逝去。
月母的撒手人寰使月父整日郁郁寡欢,如是更加珍视其留下的女儿。月隐记事起便是锦衣玉食,车轿出行,仆从无数。
月隐将要去祭奠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虽然没见过真人,但每每心情不佳时她会婆娑着母亲画像,聊以慰藉。画像中的佳人面容和蔼,眉目温柔,月隐望着它,也算是在庸碌的生活缓下步伐,轻解负担。
翌日清晨,雨水萧萧,月隐早早前来祭奠月母。仆从摆好祭品便退去,惟留下浅草呆在其身边。浅草站在一旁缄默,她了解她家小姐外刚内柔,只有在此时才会卸下重负,自言自语地陪夫人聊起家常。
“您看,女儿年方二八,模样虽不及母亲万一,但女儿可是工科才女,前日还建起黄江桥呢。”
“父亲也是老样子,身体安康,心情舒畅。”
她抚摸着墓碑,想象着母亲温暖的手掌,那宽大的手掌,会轻拍女孩的后背,表示安抚,那细长的手指,会梳理女孩的秀发,扎一个漂亮的发髻。然而墓碑冰凉,将她拽回现实。
月隐起身整理衣裙,吩咐浅草准备起轿。
今天亦是月隐生辰,本是一个值得欢庆的日子,应该大摆宴席,引亲朋好友一众欢聚,共享良辰美景。可现下月府依旧灯火阑珊,人烟稀少。
月家宗亲说月隐出生是阴年阴时,为不吉之兆,克死其母亲便是证明,曾多次劝诫月父弃之,而月父不愿,独自一人将其养大。月隐的存在不被他们认可,月父自然也不必邀请他们参与宴席,再加上月隐生性冷漠,各家女眷敬而远之,请柬都发不出去几封,月父便不设宴席,至于月隐如何庆祝也全凭她自己定夺。
“月姐姐吉祥,祝姐姐平安顺遂。”上官萧
叫下人奉上生辰礼,那是一柄玉簪,光泽青翠,雕纹凰鸟于飞,栩栩如生。她亲自为月隐插上玉簪,月白发髻配这碧色玉簪甚绝,为这纤弱的小姐添了一抹生机。
“上官妹妹有心了。”她拉着上官萧来到膳房,一并享用月父备好的菜肴。
摆放在中间的是硕大河蟹,蟹肉白嫩,口感细腻,月隐钟爱此菜,但螃蟹性寒,吃多了对月隐身体不好,也就只有今日,月父才会安排厨子为月隐做上一盘。贡芋,就是上贡给天子的芋头,可见其美味实属不可多得,酥软的口感,味道香甜,让人欲罢不能。烧红的鱼肉也刺激着味蕾,还有烤制的雉鸡。
月隐夹起一块浅草剥好的蟹腿,只轻咬一口,便放入碗中,又尝了一下贡芋,还是不尽人意。
“祝姐姐万福海纳,得遇良缘,举案齐眉。月曦来迟了,请姐姐见谅。”月曦一边说着贺词,一边推着风扶入房。
其实他俩站在门外已久,只是风扶临时得知今日是月隐生辰,并未准备贺礼,所以再三推脱。
“月小姐祥瑞,风扶贸然来访,愿小姐海涵。”
月隐脸颊微笑,回应祝贺。见到风扶,她尤为惊喜,连忙赐座。
四人一齐享用这晚宴,聊着最近的趣事。话题全是上官萧一人掌控,毕竟其余三人不善言语,最多接一下话茬。月曦试过尽力地表现出开朗活泼,但事与愿违,聊了几句便没有下文。他素来羡慕上官小姐能说会道,即使月隐不做回应,她也依然能谈笑自若,而且她还把握着晚宴热闹的气氛,既不过分喧嚣,又惹人欢笑连连。
月隐瞥见身边浅草,想着她站立良久,估计已经很饿,她便夹起一块芋头送到浅草嘴前。浅草先是一惊,然后咬下芋头,软糯的芋泥正好充饥,她还想再吃一块,但又怯懦不语。
月隐怎会不了解她,又夹起一块。一旁的上官萧可是吃醋,语气骄蛮地说道:“月姐姐好生偏心,怎么只顾着浅草一人,萧儿也想月姐姐喂。”
月隐面对上官萧束手无策,只好取过上官萧的筷子夹一块较大的芋头送到她嘴边。上官萧囫囵一口,甚是得意。她又投喂给月曦一口,再夹起一块之后就让她犯了难。喂给上官萧和月曦算作长辈关心,那喂给风扶好像有点不合规矩,但是如果不做反应,会不会显得刻意冷落人家?
风扶见月隐眉头微蹙,估摸着应该在考虑那一口芋头的归属,便率先夹起一块品尝,“口感香甜,上等佳肴也难比一二。”
月隐看风扶自己品尝了一块,将手中芋头又喂给浅草。
“月姐姐自己怎么不吃,也是,月姐姐岂能自己动手”,她看向风扶,语气埋怨,“风扶公子好不识趣,本就是空手而来,还不主动献这份殷勤。”
风扶一脸愧赧,而月隐便解释道这是浅草的职责,让她不要捉弄宾客。浅草和上官萧“狼狈为奸”成为习惯,此时竟说着身体不适,匆匆离开。上官萧计谋得逞,对着月隐狡黠一笑。
风扶见状,步向月隐身旁,拿起她的筷子夹上芋头,递至其嘴边。
月隐吃下芋头,甜蜜的滋味没过舍尖,竟不像方才那般苦涩,她心想或许是风扶蘸了白糖吧。
她抬眼又看见那一双眸子,如山间岚气。目光炯炯,恰逢此时风华正茂,一身书卷墨香,更添才情。
山之扶苏,隰之荷华。有狐绥绥,君子奕奕。
风扶初赏日出升朝霞,现为芙蕖出绿波,佳人身段亭亭,面容娇丽。
发茂轻绒,黛色青葱。眼似琉璃,面竞白瓷,美目盼飞星河流转,浅笑倩然群芳烂漫。嘴樱清鲜,齿玉排生。鄂形覆岭,颈柔长净。字字珠玑声声莺语,频频侧颜盛貌倾国。肩川云桥,臂凝冰霜。腕扣双镯,连绕跳脱。指并素蜡,端粉桃燃,敛而花卉之未启,散比兰仙之争艳。胸怀腴满,腰柳曼妙。霓裳夭姿,裙袂翩袅。宁静兮若松梅之经雪,飘摇兮若落红之戏风。莲足微步,镜池惊澜。其人明起朝日,皎悬月盘。远而望之,灼近虹霞;迫而观之,琵琶半掩。秋水逐泪,叶露弃坠;脸颊稍喜,阳春三度。
昙花一现使人驻足良久,依依不舍,而常盛之芳草自是让人目不转睛,恋恋不忘。
直到上官萧咳嗽两声,风扶才意识到面前白瓷已呈红彩,一脸羞涩地退回座位。
“妹妹方才进门前见姐姐满面愁容,叫人好是伤心,府上有什么棘手的事吗?”
月隐起初只是摇头,转念想想座上之人皆是熟人,此事也并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便开口回答茗街茶楼生意不景气,使家父日夜忧虑。
听到这事,月曦心生愧疚,埋怨自己无能,竟让姐姐为此忧愁。虽是惭愧,但也无计可施,比对日家茶楼,既是偏僻之地,茶味也没有名气。
“小生有幸品过一次茶馆名茶,口味清香,实属上等。”
“风扶公子也喝过?也是,茶馆客人大多就是你们这些读书公子。”
听到读书公子几个字,风扶想到一则妙计。
只需要将这些读书公子吸引到茶楼,何愁茶楼生意惨淡?
“如何才能使他们来这偏僻茶楼?”月隐顿时兴起,询问着如何进行。
“举办一场茶会。”风扶向月隐详细地解释他的全部计划,并教她如何操办。
天色已晚,风扶说完便辞别回家。月隐送上官萧回府以后也准备沐浴休憩,这时才见到“临阵脱逃”的浅草。浅草告诉她雨伞一事,因为风扶不小心弄坏了一角,于是等师傅修好再还回来。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