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姜再起从承乾殿的方向回到小院,已到三更天了。
同在王宫中,这小院与承乾殿的距离也并非迢迢长路。只是越靠近承乾殿,守卫越森严,要花更多时间躲避守卫。
于是赶路一时辰,办事一盏茶。
因为以往师傅教武的原因,姜再起一向是五更天才睡的。
去通州复仇前,师傅便跟他说他出师了,以后不会再进宫来给他上课了,还一个甩手扔给他一个书简,便是今日姜再起退婚后,坐那看了一天的《断水》。
这《断水》,姜再起看了好几遍了,总觉得里面的口诀奇奇怪怪的,读起来既不像刀法也不像剑谱,不禁让他怀疑这究竟是什么,能不能练成。
虽然这心法古怪,但姜再起还是将它倒背如流,离宫在即,他还想再看看,看看有没有新的领悟。毕竟出了这王宫,不知还会遇到怎样的危险,多一分感悟,多一分保障。
深秋夜寒露重。
尚未到就寝时间的姜再起,站在屋檐下,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时,一时兴起,心想:既然如今已知道梦中仙女的身份,何不去看看她,以解相思之苦。
心动不如行动,姜再起提神运气,再一次身轻如燕地跳上不高的宫墙,踩着宫墙的瓦脊,一路朝西,不一会便到了与王宫外墙之隔的小树林里。穿过小树林,便到清河大街,沿着清河大街右拐,到了石板右街,而石板右街的尽头,便是风府,他魂牵梦绕的仙女所在之处。
姜再起悄无声息地跃上风府的屋脊,躲开府内的护院巡逻,游走在风府各处宅院寻找小仙女的踪迹。
不愧为东齐第一首富的府宅,占地面积大,房屋众多,护院也多,姜再起一路寻来,至少碰上四路巡逻。
这风府的巡逻也太密了吧,都快赶上王宫的了。
区区一个商贾府邸,有这必要吗?姜再起心想,莫非风府的财宝太多了?防贼呢?
等哪日有机会定要光明正大地进风府一趟,开开眼界。
不过,无奈这风府实在太大了,亭台楼阁众多,树木高耸,遮天蔽日,加之弯弯绕绕,高高低低的甬道相连。姜再起寻了两个时辰,也没有找着风家大小姐的闺房所在。
虽说离初冬还有些时日,今年的寒风却悄悄提前送达,让盛京城一夜挂了霜,入冬了。
这风府地处城北,似乎比别的地方更冷上一些。
身穿单薄的夜行服的姜再起,在风府屋顶吹了一夜寒风,在破晓前最后一点灰暗的掩护下,趁着四下无人,便从风府的屋脊上跳了下来。
此时姜再起正在小道上,卷缩着身子,慢慢地往大街的方向走去,想着找个能喝碗热汤的地,暖暖身子,再回宫里。
此时姜再起的脸上布满透明,带着寒气的露珠。俊秀的眉毛被露珠打塌,鼻子也冻得通红,因长时间蹲在房脊躲避巡逻,双脚还有些麻木。
眼下的苦头,让姜再起不由心中感叹苍天是有眼的,果然,人倒霉时,啥事都干不成。。
随即,一个喷嚏打出,一股仅存的热气也剥离了身体,消散于无影。
姜再起伸出冰冷的手擦了擦那鼻尖,鼻尖如冰块般温度吓了他一跳,得赶紧加快脚步找个地方喝口热的。
于是姜再起低首含胸,疾步快走,双手抓着衣襟,交叉在胸前,竭力抵抗寒风,保存仅剩的一些体温。
眼看着几步后,便是大街。
正当姜再起准备右拐到大街时,迎面撞上了一团灰黑的身影。
“砰”的一声,谁知那团灰黑的身影还挺硬,一下撞到姜再起的下颌发痛,眼冒金星。
姜再起捂着发痛的下颌,往后退了几步,尚未看清来人何人,耳边便传来轻便东西掉在地上的微响声音。
“小哥,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接着一个低沉的中年妇女声音传来关切的问候。
这中间没有一丝停顿,看来那位妇人没有急于捡起自己的东西,反而先是关心姜再起的状况。
姜再起定了定身子,缓了缓痛楚,便回应道:“没事,也是我自己不注意。你没事吧?”
姜再起的目光礼貌性地投射到忧心忡忡的妇人脸上。
借着身后射来的微弱光线,居高临下的便利,这一目光投射吓了姜新阳一跳,顿时愣了一下,这张脸……
姜再起对这张脸可以说是熟悉的,可对这妇人的身份却是陌生。
因为南郊行宫的偏厅显眼处长年累月挂着一位妇人的画像,四方的脸上有着如柳叶般的细长眉眼,扁平的鼻梁配上圆圆的鼻头,再配上略厚带黑的嘴唇。
眼前这妇人的模样与那画像上的妇人可是十分相似。
虽然眼前妇人或许经过年岁的洗礼变得略微沧桑,不如画像女子年轻,但这五官,自小过目不忘的姜再起绝对没有认错。要说这妇人不是画像上之人,那也是与那画像之人极有关系。
姜再起的身子背着光,那妇人见不清他的神色,匆匆应了一句:“老妇没事。”
确定对方没事后,妇人默默蹲下身子捡起掉在地上的几包东西抱在怀里,然后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便拐进那些横七竖八的弄巷内。
待姜再起反应过来时,再去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再起望了望眼前迷宫般纵横交错的弄巷,瞬间觉得要找一个人不容易,立即决定此事还是交给长姐吧。
姜再起搓了搓冻得发硬的手,寻思着还是赶紧找口热的要紧。
在天河大街的路边小摊,吃了几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后,姜再起全身都舒坦了。
解决了口腹之欲后,心满意足的姜再起这才注意到,离小摊不远的拐角处似乎躺着一个人。
走近一看,那人瘦骨嶙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冻得乌紫乌紫的手脚裸露在外。见此情景,姜再起心有恻隐,似乎看到从前的自己,顿时身同感受。
蹲下身来,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还活着。可今夜的这个气温,没人理他的话,可能过不了今夜。
于是,姜再起转身朝那小摊走去。
“摊主,再来碗有肉的面。”
“得嘞。客官好胃口呀!”摊主笑面相迎。
“摊主,这人是谁?”趁着等面的空档,姜再起向摊主打听起那人。
摊主微微抬首,朝那人的方位,瞥了一眼后,冷淡地说道:“应该是偷偷进城的灾民。我劝公子,莫要掺合这事。大王在城外早设了粥棚,这些人还偏要跑进城里,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这些人不值得可怜!”
话语间,一碗热气腾腾的瘦肉面好了。
“客官,小心烫,慢用。”摊主双手捧着汤碗,笑嘻嘻地放在小几上。
可令摊主意外的是,姜再起并没有食用那碗热腾腾的面,而是起身,端着那碗面来到那人面前,接着蹲下,细心地扶起那人靠在墙上,然后一点一点地从他已经发紫皴裂的嘴唇灌进热汤。
一旁的摊主见了他的举动,一边摇头,一边忙着收拾手边的事。
半碗热汤下肚后,那人似乎缓过神来,双眼勉强睁开一条缝,嘴唇微微颤动几下似乎要说些什么。
“什么话都不用说。将这碗面吃完,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那人的一举一动,姜再起心知肚明,但他却是不敢正视他。
他可是有过比他更肮脏不堪,更落魄潦倒的时候。
许是感同身受,不管眼前这人是偷鸡摸狗,还是十恶不赦之徒,姜再起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喂下这碗面的。
待一碗热汤面下肚,那人身上的乌紫慢慢褪去,手脚开始微微暖了些,强撑着厚重的眼皮,眼角闪着泪光,却说不出一句话,喉结上下抽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姜再起知道他想对自己说的,不外乎说些感激的话。可对他来说,救别人其实是在救当年的自己。
但姜再起还是柔声安慰他道:“举手之劳而已,无足挂齿。这袋子里有一些钱,你拿着,等天亮后去卖身衣裳。”
不由分说,姜再起便将那钱袋塞进那人的怀里。
眼下那人对于他的举动也只能被动全盘接受。
“哎,对了,你拿着这块玉牌,便可以在城东永丰路的年玉堂那求得一份差事,这样便能在城里立足了。”
年玉堂是姜萱开在盛京城内的酒楼。
这块玉牌便是姜萱给他的。只要拿着这块玉牌,便可以到年玉楼提一个要求。
“以后不要再做些偷鸡摸狗的事。靠自己的努力,活下去。”
对,靠自己的努力,活下去,虽然不堪,但总比丢命好。这也是姜再起心中想对自己说的话。
天破晓了,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一束金光照在姜再阳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