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动甲胄悬挂在宛如竹子扎成的移动村寨上,就像吊脚楼背负的巨型人偶。
“它寄托了全村寨人的希望,是所有人都珍视的、祖先留给他们的神奇造物。
“头顶用巨大的雨蓬遮住,让它不会被晒到,也不会被淋到。
“每天都会有像古月方天这样的维修人员给它擦拭机体,保证它时时刻刻都焕然一新,随时能够奔赴那……
“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战场。”
赵天明试着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这个“古月方天的移动村寨”。
接天的绵密雨幕,缓缓挪动的翠绿竹楼,闪闪发亮的钢铁甲胄,竹楼脚下涌动着的海雾般的黑暗,以及黑暗中神秘的存在……
还是很有画面感的。
他听老和尚接着说道:
“没有人知道这具机动甲胄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是族人的祖上么?
“还是有人把它带到了这个村寨里,永远地留下了?
“与它如此庞大的机体相匹配的,必然是巨量到天文数字的能源。可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物资极其匮乏的村寨,是怎么能够维持它的日常运转的?
“这些问题始终困扰古月方天,这个父母早早死去,在村寨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常常沉默寡言的男孩……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算习惯了用沉默去面对世界,也总还没有丧失掉对它的好奇心。
“可没有人能解答他的疑惑。关于机动甲胄的秘密,村寨的人讳莫如深,也或许即便是寨里最老的老人,也只能从祖先语焉不详的记载里,知晓一点点事情的真相。
“古月方天只知道,机动甲胄的结构十分复杂,一些看似多余的点缀部位上的机关,都可以单独地被反向拆解出来,做成精巧的机械器具。
“他甚至怀疑,村寨里的所有机械,其实都是这样来的。
“以他的‘权限’,他也最多只能做出这些猜想了。
“机动甲胄的核心部位,是在像人体心脏处的位置,外表是一片明亮坚固如护心镜般的白银外壳,只有寨里的几位长老掌握着进入内部的钥匙,他根本就无法触及。
“但他一直在默默等待着机会,一个真正能够接触到机甲核心,甚至触碰到世界真相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那一天是村寨里一年一度的山歌大会,在秋天月亮最圆的那个晚上。
“在那一天,寨子里所有年轻的姑娘,都会把自己最漂亮的对襟短衣与百褶裙从竹箱底取出来,熨熨贴贴地穿好,在铜镜前仔细画上一整个下午的妆,还会戴上雪白的珠珰。
“少年郎也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穿上对襟短衣和长裤,束大腰带,头上裹着青色长巾。
“他们会在当晚村寨顶上的‘望月台’中,喝酒、对歌和舞蹈,互相看对眼的就会欢欢喜喜地落座在一起。
“如果父母也同意的话,小伙子就会取下姑娘的白珠珰,用青色头巾包裹起来,这就相当于是订亲了。
“长老和大人们坐在一旁老怀安慰地笑,趁着这个机会使劲儿喝酒。
“因为酒啊,这祖上留下来、今人却没有掌握酿造技术的酒,在无法与外界互通有无的村寨里,是很珍贵的,喝一点少一点。
“那是让人愉快的一个夜晚,无论老少,都可以喝到平日里很难喝到的宝贵的酒不说,还能看到寨子里诞生的一对对新人。
“吊脚竹楼顶上的月光是那么的洁白而美好,让人即便面对村寨外那漫长不变一如永夜的黑暗,也还能怀揣着生的希望。
“那一年的山歌大会,古月方天年龄已经到了,他可以在席间唱歌,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姑娘,作为自己的妻子,从此就不用再忍受孤独了。
“虽然是孤儿出身,可这与世隔绝的村寨里也不太看重家世,像他这样的孤儿也并不罕见,还是有几个姑娘平时对古月方天有些留意的。也许那晚他表现得好一点,他就能用头巾包起珠珰。
“但古月方天根本就没有离开席位,一直静静地看着那些年轻的男女载歌载舞,彷佛永远都能快乐下去,永远都不会痛苦。
“一直到歌宴上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醉倒的时候,他才一个人悄悄地起身,孤零零地离开了竹楼顶的望月台,走向了悬挂在竹楼外面的机动甲胄。
“他爬到了机动甲胄的核心位置。月光下护心镜一样的白银外壳清楚地映出了他的脸,还有握在他手里的打开核心的那把青铜钥匙。
“那是他从喝醉了的长老身上偷过来的。托一直为机甲擦抹润滑油的福,他的手一直很巧。
“淅淅沥沥的,村寨上空又飘起了秋雨,空气一下子清新了。
“古月方天深呼吸,看了一眼天边白如玉盘的月亮,伸出了手,把钥匙缓缓而小心地插进了锁钥中。
“归藏禅师就是在这个瞬间穿越到他身上的。
“他以最快的速度接受了古月方天的记忆,然后继续着少年的动作,慢慢打开了机动甲胄的‘心’。
“他看到了枯干着粘满了白色墙壁的、惨不忍睹的干尸。
“它们无疑曾经都是人类,依稀还能辨认出脸部的五官和四肢躯体。
“他在它们中间隐约看到了古月方天死去的父母。原来这个村寨里的孤儿多,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它们就像被某种山精鬼魅把生命力全部吸干了,此时只是像一些纠缠在一起的干枯的苍白树枝,树枝的尽头,指向了房间正中那一尊温润如玉的白色石像。
“那是用云石雕刻的、像佛陀一样的石像,是归藏禅师曾经一度最为敬仰的【不动尊者、怒目明王】。
“可它现在却是那么邪恶而可怖的,保持着如地缚灵吞噬生命般那样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归藏禅师。
“归藏禅师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感觉世界在自己眼前颠覆了。
“机动的巨型甲胄,真正消耗的能源,却是人的骨肉和人的血;
“雪白得透着几分圣洁的金刚佛陀,却像邪魔一样操控着整座村寨;
“自己终其一生苦苦寻找破解地缚灵的法子,自以为继承了明王遗志,可在这像是异世界的地方,这脱胎自‘二十四白相’的明王石像,却像已化身为这个村寨的地缚灵,把一切人当做祭品。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归藏禅师差点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那些回荡在这个隐蔽房间里的情绪、低语、思想和命令,彷佛有千万重海浪冲刷着他的脑海,让他越来越失去了‘自我’。
“只记得那不断重复的四个字,‘汝必奉献’。
“归藏禅师着了魔一样,向着白色明王石像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