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没有向他解释什么，带着他径直穿过大殿，走过院子，来到一间灰扑扑的偏室。
这偏室平日里显然疏于打理，大概也很久没有打开过，四处蒙着蛛网，落满尘埃，还有些鸟粪。
屋子很小，充满了一股腐烂沉闷的气息。
陈设也十分简单，一张矮几，两个方凳，此外就是一个落地的石砌佛龛了，大概与人同高。
佛龛里同样没有佛像。
但在凸出的石台上，搁着一个漆红色的木盒，看起来十分贵重，也很有些年头了，有些地方的漆也掉了，露出里面的黄桃木。
“施主，且先躺下。”
在老和尚的示意下，赵天明在低矮的木几上躺平。
接着老和尚打开红漆木盒，从里面铺垫的黄色锦缎里取出一个东西。
赵天明好奇看去，那竟然是一只笑眯眯的佛头，涂着厚重的油彩，有点像前世的弥勒佛。
有段时间他对佛教元素颇感兴趣，主要想试试运用到游戏设计里，所以胡乱看了些谈佛论道的资料，正经的佛经没读过几本，倒是知道了一些知识。
比如眼前这个油彩佛头，在地球也有相似的。
匠人在制作时别具匠心，看起来是个寻常佛头，其实随着时间流逝，表层氧化，能够慢慢变色，某一天突然就会褪去原来颜色，而露出里面的，这样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一样，非常有意思。
最有意思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有几重颜色，古董爱好者收藏在家里，可以每天都起来看看，说不准哪天夜里就忽然变了颜色，期待感拉满了属于是。
显然这个世界的匠人也掌握了同样的工艺，因为赵天明清楚地看到，在老和尚从木盒中取出的短暂过程中，佛头立刻从青绿色蜕变成了淡金色。
但接下来的事就超出他前世的认知了。
佛头醒了。
它就像自己在伯纳德的东方收藏室里，接触的那个山羊头般的青铜器一样，明显具有某种灵智，此时有些不满地咕哝几句，彷佛因为被人吵醒在发作起床气。
原本笑眯眯的眼睛蓦地睁开，木刻的瞳子里却有精光在赵天明的脸上转了一转。
又在老和尚的安抚下缓缓闭上双眼，再次陷入了沉睡。
老和尚将金色佛头放在赵天明旁边，从僧袍袖里取出一柄漆黑小刀，温言道：
“施主，这佛头是玄异之物，相传乃是当年火佛本尊降世，降服了黑水岸边的黑太岁（注1），取其血肉雕刻而成。
“黑太岁不死不灭，血肉能够永远再生，这佛头也是如此。
“一会儿老衲就要刮下佛头的彩屑，来给施主重做肉身，还请施主不要惊慌。”
赵天明连忙点头。
老和尚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端了一盆清水，手里还攥着一大把灰白毛发，看起来像是从什么动物身上取下来的。
他在赵天明身旁坐下，又叮嘱道：“施主，老衲要动手了，恐怕会十分疼痛，还需施主好生忍耐。”
赵天明已经麻木了，如果他能够，他很想对老和尚说一句，不就是忍着疼嘛，这儿我熟。
老和尚将漆黑小刀在清水盆里洗了洗，举起淡金色的佛头，轻轻刮擦。
油彩碎屑簌簌飘落，落在白色骷髅头上。
老和尚立刻施展神通，将油彩牢牢地黏住骷髅头，掬了一捧清水，泼洒在上面。
痛！
好痛！
太痛了！
这是此时赵天明的唯一感受。
即便只剩下骨骼的感受能力，这种痛感却几乎不亚于在骷髅山里被剥皮吸肉的时候。
而他所无法看见的油彩碎屑，一沾了水，竟然刹那间膨胀了无数倍，淡金色被抻成了黄种人皮肤般的颜色。
而原本清澈透亮的水，瞬间就变成了浓重的纯黑色，像吸饱了墨。
这些新生的血肉被老和尚有力的手紧紧按在头骨上，很快就重新又长出了五官，不过却仍然是佛头笑眯眯的形状。
看上去就像是佛头的脸硬生生地剪贴在了赵天明的脸上，非常诡异。
它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费力地“迎合”着赵天明的五官轮廓，重新在撕扯中匀了匀，好歹是勉强复原了赵天明的头脸。
当然，这个过程对于赵天明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
他都已经开始后悔答应老和尚来这座寺庙了……
老和尚看着赵天明新生的脸，倒像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久没做了，手艺却还没丢，不错。
他这样想着，又把已经变成赤红色的佛头刮了一层油彩，均匀地撒到赵天明头部以下的骨身上，接着把一整盆清水，都泼了上去。
“嗯？”
就在这时，老和尚突然感到一阵奇异的力量袭击了自己的脑海，熟悉而又陌生。
浓重的黑气透过他的脸皮，似乎他身体里积郁的毒气再也克制不住，直接爆发。
他捂住心口站起，跌跌撞撞地踉跄了几步，最终还是无力地跌倒，在门旁晕了过去。
听到响声的赵天明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么个节骨眼上，大师您怎么就昏倒了呢？
赵天明怀揣着万一的希望，等待着几秒钟。
结果并不遂人愿，老和尚一动不动，似乎再也站不起来了。
“还是得自己来啊。”
赵天明在心底悠悠地叹了口气，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捡起漆黑小刀，开始修理压实给自己身上的血肉。
经过无数次的痛苦折磨，赵天明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快要衰弱了。
而且，他有种微妙的感觉，自从在骷髅山洞里，大脑里的“赵天明”被肉泥吞噬吸收后，他有一部分的“自我”也彻底失去了——虽然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是第一点。
第二，随着这部分“自我”的失去，现在至少能够确认一点非常明显的影响。
——他的“痛感”被极大程度地加强了！
如果换做之前的“完全体”的自己，现在不会感到那么疼的。
赵天明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以后的自己，可能会比以前更惨……
注1：太岁究竟是什么，众说纷纭。这里的黑太岁，灵感主要取自作者oobmab的中式克苏鲁短篇《黑太岁》。狐尾大神在《道诡异仙》里写到的黑太岁，大概也是取自这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