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居然是一张张苍白的人脸,像拼图的碎片一样小而密地拼凑在一起,有的残缺,有的完整,犹如蜘蛛背腹上的白色花纹。
它们察觉到李寒官的眼神,于是原本死人一样的表情忽然活泛起来,有些嬉笑,有些向他眨眼,有些做出恐怖的鬼脸,彷佛想吓唬他。
只有最中间的那几张脸始终背对着他,李寒官只能看到像是生长在后脑上的漆黑毛发。
它们突地像变脸一样转动起来,原本的位序被打乱了,白色和黑色不停交替,同时渐渐融合。
这些小小的人脸最终像完成了拼图一样,组成了一张巨大的人脸,眉眼口鼻,应有尽有,双眼紧闭,脸色如霜一样惨白。
李寒官再也忍受不住,大叫一声,抛下了人蛛。
石佛的黑气切断了,他身上的诸般异相统统消失,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石佛、梭子和《骷髅幻戏图》都掉在地上。
“官人,不是要吃掉我么?”
人蛛肚腹上那张人脸吃吃地笑了起来,“奴家可等你等得好苦哪。”
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不,你不是宛娘,你不可能是宛娘!”李寒官抱头大叫,“宛娘没有死在这里……”
“是呀,你把奴家勒死了,趁奴家睡着的时候,感受不到痛苦,就死去了。这么温柔的官人,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人脸含笑着说,“你们男人呐,总爱把我们女人吃干抹净,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还算有良心,走之前先把奴家杀了,让奴家不用再受红尘辗转之苦。”
“死……是多么美好呀,官人,”她用小女孩入睡前的梦呓语气说,“你知道么?我最怕的事就是人老珠黄,再也没有人喜欢我了。死了就好,我再也不会变老了,不会在每天清晨起床都感到恐惧,因为我害怕照镜子时看见皱纹爬上我的眼角。”
“快来抱紧我,寒官,就像从前我们抱在一起睡觉那样。”
人脸的声线幽怨又诱惑,“快继续抱着我,把我吃掉,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么?来和我一起去沉进梦境里吧,梦是我们的温柔乡,娘亲和妹妹也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那可不是‘夜游神’那种虚弱的家伙臆造出来的虚幻梦境,我们的梦呀……是‘天官赐福’。”
李寒官失魂落魄地听着,似乎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蛛不耐烦起来。
它敏捷地伸出腿脚,轻轻松松地就把捆在身上的缚神丝给扯掉,以人类无法想象的动作翻了个身。
这样它的肚腹就变成了脊背,腿脚以逆反关节的恐怖姿势撑立。
而那张和宛娘一模一样的脸,突然从背上“滑”了下来,组成了头部,以倒放着的姿势打量着李寒官。
接着它极快地爬动起来,模样和动作活像恐怖片里常见的那些不幸的女鬼,贞子啊,伽椰子啊,还有《请叫我英雄》里的黑川彻子……诸如此类。
它围着李寒官飞快地爬了一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扯断了嘴巴里冒出的晶莹剔透的白色蛛丝。
李寒官如梦初醒般转身,看到一地蛛丝围绕着自己,恰好形成一个完美的圆。
那是“宛娘”刚从嘴里吐出来的,它们在月光下近乎透明,散发出和自己珍重的“缚神丝”同样的气息。
“宛娘”在嘲讽他,他自以为能够缚神的宝物,不过是“神”随口就能吐出的蛛丝罢了。
“啦啦啦啦啦,不要以为我是蜘蛛哦,我其实是……一个蛹。”
“宛娘”嬉笑着说,突然又缩回了腿脚,整个躯体平落在地上,低矮山丘般的白色脊背一层层地涌叠在一起,就像是千万层累赘皮肉,隐约可见里面旋转着的无数骷髅头。
它的确像一个人蛹,在李寒官脚边卖力而诡异地蠕动爬行。
李寒官终于想明白了,眼前这个东西,就是那些瘫烂肉泥“进化”后的更高级的形态,他以为它会是“神仙”,但其实它也不是。
整座“骷髅山”里就没有什么“神仙”,只是人的想象罢了。
自己的算盘,从一开始就打错了。
“你想找的是‘天官’吧。”人蛹轻笑一声,显然能洞悉李寒官的心思,它的最前端还顶着宛娘的那张脸,“可你怎么会认为我们这些只能躲藏在深山洞穴里的东西……会是天官那种至高存在呢?”
“天官?”李寒官下意识地皱紧眉头,他曾在古书上见过这个词,可从来不明白具体的含义。
“就是你真正想要吞噬掉的‘神仙’。”人蛹说,“人心真是不会满足,你妄想着吃掉天官,就像小蛇想吞掉大象,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它似乎失去了逗弄李寒官的兴趣,摘下了宛娘的脸,又换上那张充满绝望气息、布满黑窟窿洞的脸,声音也冷得像冰。
“那你究竟是什么?”李寒官问。
“我们只是束缚在大地上残留的灵魂罢了。你想替代我?无非就是被困在这座山洞里,永生永世都不能解脱,只能靠你们的祭祀苟延残喘。”
人蛹说,“在天官眼里,我们只是一些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的‘地缚灵’。”
“还有什么问题么?”它蠕动到李寒官赤裸的双脚上,“没有的话,我就要吃掉你了。你的血肉一定很可口……在变成我肚子里的骷髅之前,说吧,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试着……满足你。”
“这么慷慨?”恢复了平静的李寒官挑了挑眉毛。
“你要知道在山洞里待上成千上万年是多么的枯燥,”人蛹漆黑的口器里伸出一根白色的舌头,像迫不及待要品尝美味般舔舐着石块状的牙齿,“人牲在献祭前都只会变成尖叫的疯子,你们这些主持祭祀的人又只会搬弄老一套的祷词,你知道我有多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么?
“哦,对了,我第一次见你,就看出你一定会像今天一样的,那才是我让你‘看见’我的缘由。”
它说着说着发出了残忍的嘲弄一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刻薄的小女孩在冷笑。
“地缚灵和天官是什么关系?”李寒官说,“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