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明没有在胡思乱想中浪费太多时间,很快就收敛心神,一边继续思考自己过会儿的计划是不是可行,同时在心中默默计算马车的行程。
托和“菩萨”挂钟同处一室、被迫听了无数次时针走动的福,他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无比敏锐,不需要怎么留意,就可以本能地察觉到时间流逝了多少,好像自己就是座无比精准的钟表。
马车在颠簸中大概奔驰了一个时辰,然后速度渐渐放缓,已经在闭目养神、争取多积攒些力气的赵天明睁开了双眼。
车厢里的光线已经很黯淡了,但却和他之前经历过的傍晚时分的感觉都颇为不同——这种诡异的感觉,一直到官差拉开车厢的帘子,才找到答案。
一片荒凉的大地上,流淌着妖艳的鲜红色。它的来源,是天空上那一轮巨大的血红色的太阳,真正的“夕阳如血”,但远比赵天明认知里的夕阳都要血红,照耀得四处都是一片让人触目惊心的诡异深红,似乎四方都是血地,让人不想踏足。
赵天明稍加思索,从原主的记忆中明白过来,这个世界的傍晚像极了传说中的“逢魔时刻”,在将要下山之际,太阳就会变得血红刺目,而被人深深畏惧的妖魔鬼怪,就会从泥土中苏醒,准备开始它们的夜间活动。
这个世界,入夜以后,很危险。
“快点!”
“快走!”
“磨蹭什么!”
不耐烦的官差们纷纷挥舞起长鞭,催促赵家村的人们走下马车,到祭祀的地方去。可以看出即便是为官家做事的公门人,他们也并不想在傍晚在外面多待,只想赶紧办完事儿回到家里。
赵天明下了马车,毫不起眼地混在人群中,被官差驱赶着,走向最后的目的地。
一座荒芜凄凉的野山,就矗立在他们的眼前。
在如鲜血般惨红的夕阳映照下,山势起伏犹如鬼魅,山上的树木影影绰绰的,也像是黑魆魆的野兽的爪子。
这就是原主记忆里的“骷髅山”了。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赵天明没有搜寻到答案,目前也看不出来原因。
看官家的意思,他们还要上山才行。
从赵天明现在的视角望去,山路崎岖狭窄,几乎都是些羊肠小路,官家马车根本无法通过,所以才让人牲们下车步行。
“啪!”
官差骑着高头大马,狠狠地甩动皮鞭,像赶羊一样,想把人牲赶着上山。
但赵家村的人们都又饿又累,更没有人想绝望地赴死,到了地方后,更加的不愿意动,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行进的速度极为缓慢。
官差们虽然有快马加鞭,想上山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可被人牲们拖延着,马也根本骑不快。
越是着急就越是使劲儿,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着人牲,浑不把他们当同类看。
但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呐,赵家村的这些农夫,虽说没有力气反抗,但这时毕竟还有忍痛赖着不走的本事,越是挨抽就越不愿意动弹,有些干脆就倒在地上,爬起来了。
骑着马的人和在地上爬的人,一起拥堵在夕阳如血的羊肠山道上,乱糟糟、乌泱泱的,叱骂声混杂着哭喊声,在无比的残酷和悲凉中,又带着几分黑色幽默似的滑稽可笑。
但官差们无计可施,又不敢真的动手杀人,这些刁民毕竟是献给“神仙”的祭品,按照规矩,祭品提前死在“神仙”的地盘,可是“打秋风”的大忌。
这混乱的一幕,一丝不差地落在面无表情的李寒官眼里。
他停马不前,似乎也被眼前的局面难住了。
抬头看看已经快要完全下山的血色夕阳,李寒官忽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双饿狼般的瞳子里,闪过一道冷厉的光。
下一刻,他骤马狂起,对着下属和人牲们纵声咆哮:
“废物!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一瞬间所有的喧闹声都被这位官家的首领压了下去。
这座野山深处,似乎有乌鸦被惊起了,隐隐传来凄惶的鸣叫声。
李寒官狠狠甩了一鞭,驾马疾驰,俯身扯起路过的人牲身上的绳索,以粗暴之极又利落之极的方式,闪电般迅速地把整整一条道上的人牲串好,就像是用一根绳子串起来一堆秋后的蚂蚱。
接着,他头也不回,轻轻抖了抖手腕,双腿夹紧了坐骑,硬生生拖着这一连串的人牲在山道上飞奔!
所有人都沉默了。除了那些被李寒官拖拽在山路上被迫前行的人,很快,他们就叫苦连天地痛苦地呻吟起来。
赵天明不由呲了呲牙,光是看到这样的画面,就感觉脸要被石头磨肿了,嘴巴里好像要冒出鲜血。
“快滚!我看谁还不滚!”
回过神的官差们疯狂地甩动皮鞭,想逼着赵家村的村民们,赶紧麻溜地一个个地排好队上路。
“你们是死人么?”却听见前方遥遥传来李寒官愤怒的声音,他的背后像长了眼睛一样,“快,像我一样!不想天黑后死在这儿就他妈给我快点!死了没人给收尸!”
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愿,比起担心人牲会在拖拽中活活磨死,还不如担心惹恼了首领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凄凉下场。
沉默下来的官差们以最快的速度模仿李寒官,把剩下的人牲用绳子串了起来。
这些官差训练有素,坐骑又都是爆发力和耐力兼具的骏马,此时一人一骑,一共九十九骑,每一骑后都跟着一条长长的人绳,在骷髅山的羊肠窄道上飞驰,上山的速度果然一下子就提了上去。
这幅场景远远望去可以称得上是壮观,但赵天明作为亲历者,体验就只剩下“惨烈”两个字了。
痛,是真的很痛!
他一边在心底咒骂着“穿越之神”肯定是个喜欢虐主的变态,已经到了热衷于变着法子折腾自己的地步了,一边尽量用手臂护住头部,苦苦支撑。
饶是如此,赵天明浑身也被山道上的碎石剌得生疼,痛不欲生。
好在他别的本领没有,忍耐力或者说耐心可是一流的,不吹不黑。
这在以前一遍遍地尝试通关魂类游戏,一次次地跑图挑战BOSS,已经得到了初步的锻炼和证明。
更别提后来穿越到密室里,在压抑到能逼人发疯的黑暗中,他还坚持了那么久,道心十分稳固,主打一个能忍就忍,绝不放弃生命。
包括忍住不去打开那本充满诱惑力的牛皮笔记,鬼知道赵天明有多好奇那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嗯,现在这段路虽然因为痛苦而显得无限漫长,但赵天明又开启了“脑补游戏大法”,把这段山路就当成是前往挑战BOSS的必须要跑的图,心里马上就舒服多了。
“忍一忍,一会儿就到了……”
赵天明开始试着给自己催眠。
他心里忽然一动,想到了“菩萨”挂钟。
既然自己能够利用“菩萨”让时间暂停,那是不是也能利用“她”来让时间过得快一些?
只是心理感受上快一些而已,好让自己度过这难捱的上山之路,应该不难做到吧?
抱着试一试也无所谓的目的,赵天明努力聚精会神,尝试着在脑海中“看见”密室中的挂钟。
很快,如他所愿,“菩萨”的脸出现了,平静祥和。
在赵天明的努力下,两者的灵魂似乎产生了无形的连结与共鸣,“菩萨”缓缓抬起了头,睁开双眼,和他对视。
“我想让光阴飞逝,几无所觉,而非度日如年,每一秒都在煎熬忍受……”
赵天明虔诚地许愿。
“菩萨”又缓缓低下头去,似乎不为所动。
但很快,赵天明就听到“她”那脸盘上的指骨疯狂地颤动起来,脑海中的时间流速也随之真的加快了!
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赵天明感到背后狠狠地硌到一块石头,接着就停下来了。
他到了。
——“菩萨”竟然真的帮助他“跳过”了这段痛苦的时间,就像玩游戏跳过剧情那样简单!
“感觉只要我能认识到越多‘时间’可以发挥的作用,我的这个‘挂’好像就越厉害啊……”
赵天明若有所思。
虽然选中自己这个倒霉蛋的“穿越之神”喜欢虐主,但这样看,祂似乎也待他不薄,还是给他安排了很牛逼的、能力可以成长的金手指,只是需要他自己挖掘,并不是按照简单粗暴的线性升级逻辑。
还是以游戏打比方,他开的是得动脑子、有限制的挂,而非开了无双,让他不需要任何操作都能满世界地割草。
回过神来,赵天明听见满世界都是赵家村的村民们痛苦的呻吟声,心里不由升起一阵同情,这些可怜的人,就没有自己那么幸运了。
和同情一起产生的,还有对官差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愤怒,尤其是对那个面容阴沉的统领!
——就算是“打秋风”,也没必要这么不当人吧?
比起感受到的这股怒气,浑身的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仰躺在地的赵天明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上那一轮即将坠落的血色夕阳,晚霞被它照耀得同样红艳漫天,诡异中仍然不失瑰美。
他忍着身体的剧痛,吃力地坐起,看到身旁的村民们也都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并没有人被官差纵马活活拖死,只是大家的脸皮都很不好看,灰头土脸鲜血淋漓的。
赵天明的视线越过村民,转向已经停好马匹的官差,最终停留在那个在进村时就自报姓名“李寒官”的首领上,像玩游戏把攻击目标固定住那样,紧紧地锁定。
对方根本没有感受到他的注视,而是轻轻翻身下马,右手始终攥着腰刀刀柄。
目光在李寒官青筋暴起的握刀手背上停留片刻,赵天明又顺着对方的眼光,向着他们前方看去。
他们这时所在的,大概是在这座荒山的山腰处,还远远未到山顶。
但这里的山道已经变得十分宽阔,几乎像是一个平台。
而李寒官此刻正在凝视着的,是似乎连通着山腹的、一扇几乎被青色藤蔓覆盖住的铁青色的巨大铜门,不仔细看完全发现不了。
“又是青铜门……”
赵天明小声咕哝了一句。
基本可以断定了,这里就是伯纳德先生和坎贝尔夫人说的东方世界!
不过,随着李寒官伸手拂开了门上藤蔓,赵天明看到,这座骷髅山上的青铜门与劳拉女士号上的还是很不一样的,没有后者那些复杂的雕刻,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兽头铜环,都已经斑驳生锈了,像是历经了无尽悠悠岁月。
只是握手处仍然锃光瓦亮,显然在漫长岁月里,始终不断有人来到此处,扣响这扇青铜门。
“呼……”
隔着遥远的一段距离,赵天明似乎还是听到了李寒官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这个暴戾凶狠的官家首领……此时在做深呼吸。
彷佛打开眼前这扇青铜门,对于他来说,也是个需要心理建设的挑战。
在李寒官犹豫的片刻,他的手下们已经催促赵家村的村民们都站了起来,整好队伍,做好了进入青铜门的准备。
赵天明的位置不前不后,正好在队伍中的中间位置,让他既能看清李寒官的身形动作,也不会首当其冲,上来就被嘎掉。
李寒官没有回头看向他们一眼,深呼吸片刻后,再次伸出左手,扣响了青铜门上左边的兽首铜环。
“铛、铛、铛……铛……”
略显沉闷的青铜撞击声回荡在这座日暮的荒山里,三短一长。
敲完后,李寒官又扣响了右边的兽耳铜环,这次是三长一短。
最后,他两只手同时伸出,抓住铜环,频率很快但同样赋有节奏地叩击起来。
“铛铛铛铛铛铛铛……”
一连串的扣环声急促地犹如阎王催命,听来让人觉得心慌和不祥。
没有任何征兆的,李寒官霍地停手,往后倒退了一大步,仰起头来,看着两枚仍在嗡动不休的兽首铜环。
“嘎……”
一群枯瘦的乌鸦突然在他们头顶飞过,似乎也惧怕青铜门被打开的时刻。
夕阳如血,从它们的翅膀下透过,照在紧紧合拢像永远不会被开启的青铜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