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卖艺的行走江湖,识人无数,早练出一双火眼金睛,似乎一眼就瞧出殿里局面不对,宁愿转身就走,另觅他处躲雨,也不愿沾上事端。
众人默然不语,忽听有人说道:
“外面雨大风沉的,你个耍猴的进都进来了,怎么还拦着不让人进去?快快快,和我一并进去了,别傻站在门口挡人的道。龙王殿还需要门神?”
这声音十分苍老,语速快得像一盆水泼在地上,却是来自于殿门外。
赵天明一怔,这江湖艺人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人。
他转眼看向百足,见道士一脸凝重,显然这两人的呼吸脚步,他都没有听见。
那卖艺的稍作犹豫,来人又不耐烦地催促:
“走走走,想送死就快出去,别拦着你爷爷。
“眼看就入夜了,没听说这一阵子,白河闹水鬼都要闹疯了?那玩意儿天一黑可更猖獗,都直敢上岸拉人。
“你不在这庙里待着,是想被抓进河里做替死鬼?
“还是你这耍猴的本事太大,龙王庙都盛不下你这尊佛?”
说着说着,一只枯瘦黝黑的手忽然从门缝外面伸出,推了卖艺的一把:
“老实进去待着罢!西门家那老不死的,哪值得你老兄连夜赶路,为他祝寿?
“耍猴的要钱不要命,也不怕看家的本事丢了,真要等猴子变成了水猴子,只怕是你后悔也晚了呐。”
那卖艺的听了这话,似乎是被他说服了,又像是被他推着,只能往后退,竟真就又转过身来,往殿里走了两步,没奈何似的跺了跺脚,朝着众人旋身抱了一遍拳,这才远远找了个偏僻角落坐下了。
后来的人推开殿门,走进殿里。
只见他身形矮瘦,持一根乌木拐杖,穿一身黑黝黝的脏亮衣裳,被满殿烛光一照,油得闪闪发光,彷佛穿上身后就再也没脱下来浆洗过,已瞧不出最初是何颜色。
头发也乱蓬蓬的黑结成块,似乎下一刻就要有苍蝇从里面飞出,让他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
浑身被雨淋透了,散发出浓重的难闻味道。就连始终面无表情的老婆婆,都像被熏到似的抽了抽鼻子。
一张脸上沟壑纵横,又黑又脏,倒像是逃难的老人,那对眼珠子却直直地往上翻,一片雾茫茫的浑浊不清——
竟然是个瞎子。
他随手合上殿门,这个傍晚的风雨,再一次被关在了门外面。
老瞎子侧过脑袋,彷佛在侧耳倾听,忽然笑道:
“猴儿不乖,要出来了!”
似乎在故意应和着他的话,那卖艺的背后的竹箱突然晃动起来,油纸布下拱出一个浑圆脑袋,细声尖叫,宛如小孩嬉笑。
果然是只毛发棕黄的小猴子,眼睛咕噜噜地转动,看起来十分活泼机灵。
“下去!”
那卖艺的呵斥一声,将竹箱子摘下,搁在地上,又用篾片把油纸布夹严实了。
小猴子很听主人的话,不再闹腾,竹箱晃了一晃,旋即宁定不动,再无动静。
短短一瞥间,赵天明已看见这小猴皮毛溜滑,显然被养得很好,看它那圆润可爱的模样,倒是比主人还要富态得多了。
瞎子哑着嗓子笑了笑,说道:
“嗯,有火,我可得烤烤火,衣服湿了是真难受啊!”
说罢,他拐杖点地,真走到火堆旁,大喇喇地坐下,似乎都没察觉身旁还有位白衣秀士。
然而他伸出手去烤火的姿势,却又几乎与白衣秀士一模一样,就像他眼睛没坏,能看见别人,还故意去模仿人家似的。
赵天明恍然大悟:
这乞丐模样的老瞎子,看不见殿里是百足这些“凶神恶煞”,这才贸贸然就催着那卖艺的进来;
又因为目盲而耳聪,听觉十分敏锐,早早就听出卖艺的竹箱里藏了只小猴,所以直接就喊他“耍猴的”。
两人刚巧前后脚进庙,却并非一起来的同路人。
赵天明看了看百足,道士的眼神却毫无放松之意,反倒更加凝重了起来。
他运起“他心通”凝神窥探,模模糊糊地听见百足心里在想:
“装模作样……扮成过路的,唱双簧哄我……当我是三岁小儿?……可得打起十二分小心……”
他这么想着,压住赵天明的手下意识地用力,显是紧张已极,似乎已想逃走。
两人心里瞬间都转过同样一个念头:
“今天还没杀人!”
浑身湿臭的老瞎子就坐在身旁,那白衣秀士却也不恼,倒真像个斯文的好好先生,仍是安安静静地低头烤火。
一时之间,七个人竟无一人说话,整个世界静得只有外面的风雨声,和大殿里木头毕剥毕剥燃烧的声音。
赵天明的目光在大家身上转来转去,心想:
“还会不会有人来?”
“嘿!”却是那老瞎子打破了沉默,“怎么地,这么多人,一句话都不说,难不成都在打盹?这可还没入夜呢,长夜漫漫,一会儿再睡也不迟。”
“瞎眼的人,可受不了这么安静,往常老一个人待着,不得不熬,也就罢了。人一多的时候啊,就想听人说说话。”
他叹了口气,“这年头,能凑一屋子人可不太容易,连龙王庙都快坐满啦。”
“这龙王不说话,夜叉也不说话,那是因为人家陶体泥胎,张不开嘴,”瞎子絮絮叨叨地说着,言语里却对神像毫无恭敬,“大家伙儿一言不发,难道嘴也被泥巴糊住了?”
“依我看啊,闲着也是闲着,相逢就是有缘,不如一人讲一个故事,谁讲得好,老头子我给他算一卦,不要钱,就当是帮我打发这漫漫长夜的报答了。”
瞎子说着,真从胸膛里摸出三枚方孔圆形的铜钱,在掌心轻轻一抛,“别看我跟个老疯子似的,倒退二百年,老头子也是个英俊少年,那皇宫里的钦天监,都是我说了算呐。”
“我算的卦,从来没有不准的。就是因为太准,老天爷才剜去了我这一双招子。”
他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人接话。
外面一阵风声吹过。白衣秀士忽道:“入夜了。”
“嗤啦”一声轻响,百足扯着赵天明翻身而起,更不说话,大步往殿门走去。
“兀那道士,急着走什么?”
身后有人慢悠悠地开口了,“夜黑风高,外面妖魔可多着,好好留在这殿里罢。”
赵天明转眼望去,看到一直垂首咳嗽的老婆婆,正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百足,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你急着去回龙坝拿‘绝情蛊’,是不是?
“不用去了,你要的绝情蛊……就在老身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