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阴影宛如一个从虚空露出的黑暗缺口,无声无息地在道士头顶降临!
道士若有所觉,正欲抬头,阴影已包裹了他的脑袋。
阴影覆盖下,道士的头完全地消失了,看起来就像是一具无头身躯,顶着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在赵天明的视角里,眼前这幅景象非常眼熟,就像是前世玩的游戏画面,卡顿穿模的样子。
“呔!”
就在这么一个黑窟窿里,依然传来了道士中气十足的声音,铜锏反手狠狠往脖子上一砸!
砰!
数不清的闪电从晴空之上突然劈落,蛇群狂舞般涌入黑洞。
赵天明隐隐听见黑洞里同时传来两声痛呼,一转眼,“窟窿”猛然脱离了道士躯干,吐出一颗青面獠牙、眼红如肿的狰狞头颅;
再一转眼,“窟窿”显出真身原形,竟是一只漆黑蝙蝠,双翼扑腾不停,钩爪宛如利剑,却长了一张老人的脸,皱纹丛生密布,分不清是男是女,正以怨恨的目光盯着道士,嘴里叼着一张白腻脸皮。
蝙蝠老人与道士头颅悬停空中,隔着几尺距离互相对视。
道士忽然开口:
“你是范孤平?‘平平无奇’两兄弟里的老二,老大是谢烟平……嘿,我记得你当初可是江南一道上出了名的玉面郎君啊……
“啧啧啧,现在这副模样,难道是将自己献祭给了‘福禄寿’?就这么想杀我?”
蝙蝠老人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伤感,旋即又恢复了坚定:
“你既杀了我大哥,早该知道会有今日的下场……”
“你大哥死在我手上,那是他的福分,”道士头颅笑嘻嘻的,“道爷要飞升,少不得要拿人头祭天。得罪的仇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想杀他们老子,也没见谁得手,嘻嘻。就凭你这丑蝙蝠……”
一句话没说完,那蝙蝠老人忽然张口,一片黑色毒雾向道士头颅喷去。
钩爪忽地又抓出一片漆黑虚空,竟从里面掏出一只金毫、铁距、高冠、昂尾的雄鸡!
这鸡一出黑洞,立即耀武耀威,微微侧头,一双漠然的瞳子似乎是能看穿道士的身躯,瞧见了盘缠腹中的蜈蚣,彩翅一张,扑腾腾直奔道士无头脖颈而去。
道士脸色大变,顾不得毒雾扑面而来,猛地一头撞了过去,彷佛那雄鸡要是啄了腹中蜈蚣,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祸殃那样紧张。
蝙蝠老人却早有准备。他为报义兄之仇,不知筹谋计划了多少年日,才终于等到了今天。连道士身上盘有这条蜈蚣的隐秘,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甚至耐心等到一同联袂寻仇的三花婆婆他们都先死了,抓到道士破绽时才终于出手,此刻哪还容得这贼道人阻拦躲避?
当下更不犹豫,直接扑身上前,死死抱住道士头颅,任由他怎么撕咬冲撞,死活都不松手,口中还惨笑着叫道:
“喝了黄泉水,成了虫附身,自以为是不死之身,其实只不过是虫子的奴隶……百足啊百足,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
一蝠一头纠缠间,彩翎雄鸡已落在道士躯干上,钩肩踩膀,低头便啄。
道士赶忙挥锏,却被挣扎起身的赵天明用仅剩的一支胳臂死死拖住,他又急又慌,一时竟挣脱不开。
只听几声噗噗闷响,鸡喙啄凿道士脖颈,顷刻之间已啄得血肉模糊!
那蜈蚣在肚腹中似乎察觉到了天敌来袭,呆了一呆,突然拼命地骚动起来,踢腾得道人胸腹这里猛地鼓出一块,那里忽然突起一片。
道士头身分离,却似仍能感到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痛苦,头颅张口痛呼,叫声痛苦已极。
眼看那彩翎雄鸡一张铁嘴,已把脖颈啄出一个大窟窿,眼看就要探头进去,将那蜈蚣叼了出来,道士突然闭口,血淋淋咬下一截舌头,泼喇喇地直喷在蝙蝠老人脸上!
这血舌一喷即化,糊在蝙蝠老人脸上,在他无比痛苦的嚎叫声里,夹杂着一阵类似开水灼烫猪皮的滋啦啦的声音,接着就将他全部融化掉,化成一阵血气。
这只是一眨眼的事。
蝙蝠老人化掉以后,空中血气又凝固成形,不再是一截舌头,而是一条粗如儿臂的赤色长蛇,宛如赤练,朝着雄鸡直射而出!
这雄鸡也不知是蝙蝠老人从哪里得来的,对付道士体内的蜈蚣也许确实对症,可智商却未必有多高,此时听见异响,抬头张望,看见幻化而成的这条赤蛇,竟是栗栗生惧,浑身绷紧,不敢稍动。
道士一喜,头颅旋即赶来,张开血口,就像个黄鼠狼一样,死死咬住雄鸡脖子,磨牙吮血,只见鸡身迅速干瘪,竟被他活活吸干了。
“呸!”
道士最后吐出一口脓血,头颅落在脖颈之下,晃了一晃,便又合好如初,猛地一挥手,将赵天明甩在一旁,张开了嘴,朝着他狞笑几声。
晨光之下,他牙齿上挂满鲜血,就像刚刚择人而噬的怪物,舌头又重新长回了一截,格外鲜红,是那雄鸡浑身鲜血凝成。
“来!杀我!都想杀我!贼和尚!”
他踢了赵天明一脚,不自觉地舔了舔牙齿。
这个无意间的动作,让他显得更加的狰狞可怖,已经完全不像是人了。
“谁要杀我,我就杀谁!凭什么我死?我偏不死!我|操|你们所有人的妈!老子杀了你们!操|你|妈的!”
也许是被雄鸡差点啄出蜈蚣而吓破了胆,此时的道士无比亢奋激动,陷入了某种癫狂。
他不断咒骂着,却又并非是冲赵天明,而更像是冲着除了他之外的、天底下的所有人。似乎他才是这世间最委屈的那一个,他要通过愤怒的辱骂来证明,自己想活着,并没有任何错。
“老子杀你们所有……”
道士骂着骂着,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泄了气一样停了下来。
赵天明看到他那青绿色的丑脸忽地褪去了所有兴奋,取而代之的是潮水一样涌现出的惊恐。
“第……第四个……我……我今天……杀了四个人……”
…………
“杀人不过三!”
这句话瞬间浮现在赵天明的脑海。
他心中一动:
“难道这道士一天杀超了三个人,还会有什么‘报应’不成?”
道士却立即平复下来,深呼吸,换上新的人皮面具,取出甲马,施展神行之术,又挟着赵天明向西南狂奔而去。
一路无话。赵天明满腹疑窦,思绪纷杂,几次想施展“他心通”,想看看道士此时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头脑中的寒气却仍盘桓不去,阻滞了他运功。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耳旁呼呼风声里,身边这古怪道人突地大叫一声:
“来了,要来了!”
喊罢,他立即拉着赵天明硬生生地止住身形,也顾不得烧掉甲马,身子猛然一颤,就好像将要发作什么疾病。
赵天明大为好奇,突听道士恶狠狠地吼了一句:
“你这祸害!”
接着,赵天明只觉肩膀一阵剧痛,一条胳臂啪的掉在地上。
他愣了一愣,眼前像要将灭之灯般黑了又黑,突然悟到,那是自己的右臂!
这道人赶在他“发病”前,竟是怕他在一旁捣乱,先扭断了他这最后一条胳膊。
“砰”,紧随着胳膊坠地,道士也突然躺倒,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像浑身上下被切了无数伤口,伤口上又撒了无数蜜糖,蜜糖上又爬满了无数蚂蚁那样,在地上满地打滚起来,一边打滚一边嚎叫,活像重伤将死的野兽一般,惨不忍睹,凄不可闻。
赵天明强忍剧痛,他琵琶骨上的铁丝,还被这发了疯的道士紧紧缠在手腕之上,随着他在地上打滚,自己也不断被拖来扯去,只能勉强站立,竟无法趁着如此难得的机会,去给这天杀的贼道人补上一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道士满地打滚哀嚎。
他突然惊悚地想到:“不!我已没有手了,再也不能拿刀了!”
其实,算上昨晚在猎户家那次,他也一共只握过两次真正的刀而已,但用刀的记忆,却莫名地像刻在灵魂深处那样,一旦握住刀,就有无限勇气。这时一想到永远无法再拔刀、握刀、挥刀,心里竟空荡荡的怅然若失。
……菩萨,菩萨,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呢?
为什么这时不出来帮我,送这该死的贼道士归西?
赵天明尝试着在脑海中“看见”菩萨挂钟,然而只得到了神经一阵阵的抽痛,却根本无法唤醒沉睡的菩萨。
好在他两世为人,又历经种种波折,更在那“密室”之中,修炼七十二门金刚术长达五百年之久,心志之坚,精神之稳,早已不是二十啷当岁的毛头小子,已隐隐有如僧侣恒定,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赵天明冷冷看着道士在地上滚来滚去,双手不断在自己脸上抓挠,刚换上的人皮面具被撕扯掉了,他也恍若未觉,只是继续把那张腐尸般的绿脸抓得皮破血流。
原来他脸上那些奇怪的瘢痕,就是这些伤口结了痂这样来的。
赵天明运起“他心通”,探求道士的神识。
然而,这道人此时神识固然不稳,称得上是“破大防了”,能被赵天明轻易看到;
可恰恰又因为他痛苦癫狂,竟没有一个明朗清晰的念头。
赵天明看见的,只是一团混沌般的、纠缠在一起的灰白脑浆,空有物质存在,没有意识产生——自己居然在这当口想起来高中政治课,也真是够莫名其妙的。
足足哀嚎翻滚了半个时辰,道士才渐渐平歇下来,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这半个时辰里,赵天明在心里求神拜佛,恨不得把诸天神佛都虔诚地拜上一遍,恳求老天爷抓紧派来向这道人寻仇的修士,趁他病、要他命。
然而,也不知是这道士命好,应了那句“好人不偿命,祸害遗万年”的老话;
还是他老谋深算,故意找了这么个偏僻地方发作,竟是没有一个人经过。
别说人了,就连一只蚂蚁,赵天明都没有看见。
道士仰面躺在地上,瘫成一个大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与居高临下的赵天明对视。
那张血肉模糊的绿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惨笑:
“小和尚,教你瞧见了贫道这丑样……是不是很可怕?我可真不能放过你了。”
“你这杀生道,”赵天明缓缓说,“杀牲不过百,杀人不过三……牲,每天可以不杀;人,每天至少杀一个,但不能杀四个,是这样么?”
不待道士回答,他继续说道,“怪不得你要捱到子时,才杀了那对老夫妇,因为你怕还有寻仇的,每天都要留出三个‘名额’,呵呵……”
“要是不杀人,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发病’吧?可你这到底是……图啥呢?”
赵天明的脚踩在道士胸膛上,俯身,低头,皱眉,看着这个道号似乎就叫“百足”的道人,似乎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纳闷,“你能告诉我么……百足?”
“嘿,你老子的道号,也是你叫的?”
道士挣扎了下,似乎想从赵天明脚底挣脱,“滚!别耍威风,老子就算是病老虎,也不是你这小秃驴能欺侮的。”
赵天明脚尖发力,踩得更实了些,使劲淬了一口,唾沫喷到百足道人伤痕累累的脸上。
“竖子敢尔!”
道士勃然大怒,“你瞧着,老子改日要是没凌迟活刮了你,就……”
“告诉我,你怎么才会死?”
赵天明没有耐心听他废话,直接打断了他,踢了踢他的肚子,“你和这蜈蚣……是不是互生的关系?它死了的话……你也就死了?”
“原来我说错了,”他学着道士的牙尖嘴利与嘲讽语气,“你死的时候啊,也有能跟你相依为命的,就是这一条……蜈、蚣、啊。”
“嘿嘿,你老子我是杀不死的,火佛转世也杀不死!”
百足道人不理会他的嘲讽,也不回答他的问话,只是扬了扬脸,露出狞笑,“你这会儿跟我横,又拿我没法子,有你|妈个吊用?
“老子一会儿就恢复了,照样捏你跟捏泥娃娃似的,赶完路就再卸了你两条泥腿子,送你去见老和尚……”
“砰!”
百足道人血肉模糊的脸上,清晰地印出一个鞋印。
赵天明就着他的胸膛擦了擦脚,缓缓说道:
“喏,刚才你扇我那一巴掌……这下还给你了。你还欠我两条胳膊、一条命,也给我记住了。
“不,是一百零一条命……杀不死?那我就杀你一百零一次!
“对了,你叫百足,不会就是因为身体里寄附着一条蜈蚣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哼,自然不是,老子本来就叫百足,”道士冷笑,“因为道爷我‘百事具足,无一烦忧’。”
“牛皮吹得挺大,我瞧你烦心事还挺多的,”赵天明说着,看了看百足道人逐渐活动起来的手脚,有些舍不得的叹了口气,“行行行,知道你着急上路,那就继续赶路吧,我倒要看看,咱俩最后到底是谁杀了谁。”
“好!”
百足道人浑身一震,将他震开,鲤跃而起,晃了晃腕间铁丝,冷笑道,“小和尚,老子要杀你早就杀了,你要杀老子,却是比登天还难……”
“登天……”赵天明再次打断了他的话,顺口问道,“那……你说那‘登天之阶’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