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明随着老和尚一起往大殿走去。
他注意到，老和尚的脸色在夕阳里，仍然隐隐发黑。看来石像的确只能暂时让他的毒病暂缓，并不能治愈。
大殿上灯火通明，长明灯像永远不会熄灭般静静燃烧着。
假扮成僧人的狐狸们果然都回来了，正和之前赵天明见到的一样，背对着他们，面朝墙壁念诵佛经，规律又机械地敲打着手爪里的木鱼。
狐狸本是昼伏夜出的习性，然而在这个世界，这些由人变成的野狐，只敢白天出去，到了傍晚，只敢回到寺庙里，寻求火佛的庇护。
赵天明注意到，在靠近后院的大殿偏门一旁的石柱边，整齐地堆放了一些小兽的尸体以及野果子。
他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这群狐僧虽然看起来智商不高，但却懂得报恩，白天就在山里捕猎，搜集野果，到了傍晚“回家”了，就把食物一起带到火佛庙中，与老和尚分享。
而老和尚平时也并非是靠吃太岁肉活下来的，更多还是依靠这些狐狸带回的食物。
这才更加合理，毕竟太岁虽然可以无限再生，但老和尚手里的也只有巴掌的佛头大小，还是很珍贵的，当成食物未免太浪费了，老和尚估计也想用它救回更多徘徊世间的骷髅；
何况，太岁肉里的黑气要先提前吸到身体里，才能食用，如果老和尚天天靠吃它过活的话，身体大概更早就垮掉了。
老和尚晃了晃手里的木桶，让井水发出一阵晃动的声音，似乎那是和狐狸们在往日相处里约定好的信号一样。
他环顾大殿，似乎在飞快清点狐狸的数量，察看有没有少人。
赵天明看见老和尚虽然脸色黑郁，目光却闪闪发亮，涌动着温暖与骄傲的光芒。
眼前这些旁人兴许会觉得很诡异的狐狸，却是他今生修佛最大的功德，也是他在荒山孤庙里，唯一能够陪伴着度过漫漫岁月的亲人。
老和尚目光流连在狐僧的背影上，展颜一笑，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赵天明说：
“这些狐狸呐，可怜的孩子们，不肯白白受我的庇护，所以在帮我念经看门啊。”
他又晃了晃水桶，把它放在地上。
可往日这时早已蜂拥而上、喝水吃肉的狐狸，仍像闻所未闻那样，背对着自己无动于衷，不间断地念经，敲木鱼。
老和尚皱了皱眉，又恍然笑道：“我倒忘了，他们昨晚吃了太岁肉，三天都不会饿，这些都是带给我们吃的啊。”
“施主，来，我先带你见见阿贺，呵呵，施主要是拜老衲为师，他可就是你的师兄了。”
说着，老和尚笃定地朝着一位狐僧走去。
它处于狐群中心位置，看背影，赵天明是感觉不到与其他狐狸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老和尚却能直接认出。
他跟了上去。两人走到“阿贺”身后，老和尚伸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肩膀，温言道：
“阿贺，莫要怕羞，这位施主不是坏人，你转过身打个招呼罢。”
“阿贺”果然温驯转身，转过一张狭长狐脸，根本不似人的五官。
眼神也绿幽幽的，乍一看没有任何感情，彷佛冷漠地看着他们。
不过下一刻，它就像认出了师傅一样，眼睛明显亮起了几分神采。
它接着张开口，似乎要口吐人言，模糊低沉地向赵天明问好。
但它一个字都没有说，张大了口，一大片黑绿色的脓液从嘴里猛地喷出！
正对着它的老和尚根本没有设防，直接被喷了一脸，错愕惊呼，下意识地想要抬起袍袖，擦拭脸颊。
赵天明也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老和尚又是一声痛呼，声音却比方才要大得多了，显然是吃痛不已。
他连忙想在脑海中具象出“菩萨”挂钟，然而刚一起念，密室的画面都还没有凝聚，后腰突地一阵冰棱刺骨似的刺痛！
这痛楚直接沿着脊椎直抵头顶，瞬间遍布浑身，手脚酸麻不堪，一动也不能动；
脑子也像突然被石化了，后脑一阵麻木，竟然连转动心思都极其吃力，更无法聚精会神，幻化出“菩萨”挂钟了。
五感好似陷入泥淖之中，呆滞迟钝，依稀听得老和尚闷哼一声，接着是一记击掌似的轻响，似乎他和偷袭者过了一招。
再接着是一声轻蔑得意的男人笑声，鞋尖点地似的铎铎连响声，停稳身形的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
赵天明勉强转眼望去，只见大殿之上，少了一位面壁诵经的狐僧，多了一个面朝他们冷笑的男人。
确切地说，是多了个假扮成狐僧混进狐群的男人，他一直背对着老和尚与赵天明，没有被他们发现。
这时猝然发难，果然一击得手。
男人穿着狐僧的僧袍，脸却不是狐狸的脸——
他这张脸，单论五官还称得上俊朗，却比狐僧更加不像人脸。
虽然在笑，却是皮笑肉不笑，脸上的肌肉没有一点颤动，也没有一丝感情。
彷佛是死人的脸，在明黄的烛火照耀下白腻得发亮。
这男人为了扮成狐僧，把头上的道冠和发髻都摘了，但赵天明还是能认出，这就是昨晚他在窗格看到的那张道士的脸！
“和尚啊和尚，你拼命这一掌，又是为何？”冷面道士摇头说道，“贫道只要你一样东西，不杀生，因为今日杀孽已够，再多杀一个，于贫道福寿有损，哈哈哈哈，暂且饶你一命。
“不过……你要是不识相的话，那就别怪贫道，杀人越货，心狠手辣了。”
老和尚冷冷道：“旁门左道，也敢来佛门清净地放肆？”
说罢，他脸上黑气疯狂涌现，身形霍地高高拔起，从天而降，双掌合十，如舞屠刀，向道士当头劈去！
赵天看到半空之中，附在老和尚脊背之后，隐有淡金色的巨形狮虎一闪而过，留下缓缓黯淡飘散的“卍”字残影。
而狮虎的金色爪牙，已完全吸附在老和尚的手掌之上，宛如宝刀。
“哼，火佛金刚术么……”
道士却丝毫不惧，低声嘲笑一句，伸手猛地一扯，灰色僧袍噼啪爆绽而开，像拔出脊柱那样，从背后抽出一柄铜锏状的武器。
那像是一把青铜质地的六棱锏，锏把前是六边形的铜护盘，雕刻着赵天明看不清的繁复花纹；
挺直的锏身呈阴郁的铜绿色，两旁丛生的骨节则作殷红色，犹如沾染鲜血的猛兽牙齿，密密麻麻，数不清共有多少节。
道士好整以暇地抖了个腕花，这才施施然腾身挥锏，朝着老和尚的金色手刀，起身纵跃，撄锋而上。
他还不忘纵声高呼，喊出了让赵天明无比耳熟，又大受震撼的一句台词——
“雷公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