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天明将老丁一路背回家,放到前院老丁的房里,却不敢进中院。因为老丁之死,是因杨家的砚石而起,不知该如何去跟爷爷讲,尤其不敢说与杨家砚石这一段。所以,待放下老丁,邹天明便直接敲开了隔壁柳家的大门。
这时候,浓雾仍是一点散去的意思都没有。
“怎么了你这是?天明!”开门的也正是“德寿堂”大药房掌柜柳长年。见邹天明脸色惨白的吓人,一见面就不由惊问道。
不问还罢,见柳掌柜问,未曾答话,邹天明的眼泪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但他还是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将丁叔被人打死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说完,又无不为难道:
“爷爷那儿,不知该如何跟他老人家讲,所以,想拜托柳伯去跟他人家说!”
柳掌柜有着与老丁差不多的年纪,高高瘦瘦的个头儿,白净脸膛。却与邹家爷爷有着不一般的关系。二人一个是砚雕高手,一个是祖传的妙手郎中,彼此最懂得欣赏。尤其柳掌柜,一有空闲,便要来邹家院中陪邹允堂坐一坐,或喝茶或下棋,即便不喝茶不下棋,从头至尾一句话不说,就那么坐上一阵,也觉得把想与对方说得话都说过了。最与爷爷说得来。所以,说完,邹天明又特别道:
“关于杨家砚石一事,还是先不说的好,免得气坏了他老人家的身子!”
柳掌柜轻轻点头,道:“放心,我知道该如何跟老掌柜去说!”
邹天明:“那就拜托柳伯了。我这就去找小满!”
说着,就往外走。刚迈出一步,却又被柳掌柜叫住,道:
“老丁的尸体现在放哪儿?”
邹天明听了,眼泪又一下涌出,道:“就放在前院丁叔房里。”
柳掌柜便挥挥手,道:“你快去,快去快回!”
说过,又忽然想起道:“可报官了?”
邹天明摇头。
柳掌柜便再次挥挥手,意思让他别管了,先去找丁小满。
这时候,柳家药柜上的伙计老窦,柳家太太柳张氏和柳掌柜的老丫头,也都分别从房里走出,知道老丁被人打死了,都无不惊骇和愤怒。听邹天明说还没有报官,柳家伙计老窦便主动道:“我去替邹家报案!”
柳掌柜点头。
“我跟天明哥一起去找小满哥去!”这时,柳家老丫头也快步走到邹天明一侧道。
“你留下,跟你娘一起去陪你义母。”柳掌柜命令道。
柳丫头义母,也不是别人,正是邹天明的母亲邹吴氏。柳丫头刚出生不久,就认了邹天明的母亲为义母,也就是干娘。
说邹、柳两家关系好。除了柳掌柜与爷爷邹允堂关系不一般外。就是邹、柳两家还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此时,见柳掌柜说完,一边急匆匆往外走,一边又对邹天明和老窦道:“就这样,你们都快去快回,我先过去给老丁收拾一下,再去见老掌柜!”
邹天明也二话不说,出了柳家门,就急忙往镇国禅寺而来。
此时,天早已大亮。但因大雾弥漫,周围仍是暗淡一片。
镇国禅寺坐北朝南,四周是高大围墙。邹天明沿着东围墙朝南疾行,可还未走近禅寺大门,就听从大门外不远处的杂树林中,传来嗨哟嗨哟有人用力摔打什么的声音,以及伴随摔打声所发出的咕咚咕咚的极沉闷的声响。
邹天明不由站住,听声音,这熟悉而粗重的嗨哟声,正是丁小满发出。一时间,心头又不禁一阵慌乱。
但愣怔片刻,邹天明还是硬着头皮,快步朝那片杂树林走去。
待来到杂树林中,又果见寒冷的天气里,丁小满正光着膀子,在那里不停挥动一根胳膊粗细两丈长短的铁棍。身子随着铁棍的挥动,也不时旋转或飞起。一条油黑的大粗辫子也随之在他脑后绳子一样飞舞。而挥动的铁棍,又随着身子的不停旋转和飞起,时而落到树干上,又时而落在眼前的一片沙堆上。那咕咚咕咚的沉闷声响,也正是铁棍落到树干或沙土上发出的。
邹天明见了,本想立即喊停丁小满,把老丁的死讯好快些告诉给他。但见他挥动的无比投入的样子,又有些犹豫。
犹豫中,又见丁小满宽厚的脊背上满是汗水,裤子也湿透了,整个人更仿佛刚从水中捞出一般。而伴随着浑身汗水,又见丁小满的脊背上还有团团白气升起,与空中白雾混合在了一处。
“小满!”邹天明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喊罢,泪水也随之夺眶而出。
这时丁小满本已再次飞身而起,听到喊声,又突然一个收势,人也极快落下,稳稳站住。待回头,又见是满脸泪水的邹天明,不由大吃一惊。
“你这是受谁欺负了?”丁小满显然以为邹天明受了欺负,来找他帮忙出气,不由快走几步上前,惊问道。
邹天明摇头,然后拼命抑制住泪水,道:“不是我——是——是——是丁叔——被人打死了!”
丁小满不听则罢,这一听,尤如当头遭人猛击一棒,高大身躯摇几摇晃几晃,几乎一头栽倒。
丁小满紧握铁棍支撑着,又是一把抓住邹天明的手,不相信似的更大声问道:“你说什么?谁?我爹被谁打死了?”
邹天明便大哭几声,告诉他,现在还不知丁叔是被谁打死的。然后,又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简单述说了一遍。
丁小满不听则罢,这一听,又是暴怒中竟将邹天明推了一个跟头,然后又飞起一脚,朝一棵小树踢去,小树应声而断。
随后,又见暴怒的丁小满,再不理邹天明,一手拖拽铁棍,一手抓起一旁的大棉袄,快速朝禅寺大门奔去。
邹天明以为丁小满要到寺中,与寺里打声招呼再走。可没有。就见他越走越快,几乎飞一样绕过禅寺大门,又眨间消失在禅寺一侧的围墙下,朝州城方向飞奔而去。
待邹天明跟在后面,急忙忙回到家中,就众人已在前院为老丁搭起了灵棚。老丁也一身干净地穿上了暗紫色寿衣被停放在了灵棚里侧,头前燃起长明灯,灵前香案更是香烟缭绕。
这时,前院里除了柳掌柜、窦伙计在张罗外,对门老德子、小德子父子,还有一些邻居也正进进出出地在忙活。却是唯独不见丁小满的影子。
“天明回来了!”正在人群中忙碌的小德子,一眼望见跨进门来的邹天明,不由高声喊了一句。
小时候瘦小,还曾被疤癞一伙儿放狗咬得一塌糊涂的小德子,如今,也长成了一个瘦高的大个子。刀削脸,尖下巴,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他爹老德子的一个影儿。
“回来了,天明!”柳掌柜随着小德子的一声喊,也一扭头看到了邹天明,便急忙上前,一把拉住邹天明的手,道,“快,快随我到你爷爷房里去!”
邹天明一惊,忙问:“我爷爷怎么了?”
柳掌柜便一边拉着邹天明往二道门里快走,一边道:“老掌柜没事。是小满一回来,见他爹死得惨,说什么也要先寻到杀他爹的仇人,再埋葬他爹。谁劝都劝不住。——这不,刚被老掌柜叫房里去了。”
说完,又无奈摇头,道:“我本想瞒住杨家砚厂一事,可面对老掌柜,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假话,最后还是照实说了!”
说过,又安慰道:“不过,老掌柜听后,并没有生气,只是要你一回来就去见他”
二人边走边说,眨眼就走进上房。
不进上房,早已听到丁小满的呜呜哭声。待走进房中,又见邹允堂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小满则跪在他的膝盖前正在伤心大哭。
一旁又站了邹吴氏、柳张氏和柳丫头。
“我爹死得惨,我不能就这么看着我爹入土。我要先找到打死我爹的人,让他们陪我爹一起入葬!”丁小满边哭边悲愤道。
也听邹允堂厉声道:“胡说!杀人偿命,千古一理。待州府抓到打死你爹的强人,他们自会要强人偿命!那用得着你再去杀人!”
又劝:“一定听话,小满。眼下,你要想做一个孝子,就听爷爷的话,哪儿也不准去,就老老实实跪在你爹灵关,为你爹守灵!”
说完,又道:“爷爷就是倾其所有,也要让你爹体体面面入土为安!”
邹吴氏、柳张氏也跟着劝。
丁小满仍是大哭,仍是坚持先寻到强人,再为他爹下葬。
邹允堂听了,又不由大怒,又对丁小满厉声道:“小满,你若不听爷爷的话,就尽管寻去。我去跪给你爹跪灵,为他守灵。七日之内,寻到寻不到杀你爹的仇人,我都会为你爹发丧!”
说着,便倔强站起,就要往外走。
待要往外走,也一眼望到站在跟前的柳掌柜和咕咚跪倒在地的邹天明。
邹允堂却不看邹天明,而是冲柳掌柜一抱拳道:“柳掌柜就依你我所言,七日后为老丁发丧!”
说着,老泪也瞬间挂满瘦长的脸颊。
接着,又道:“这几日,怕也只能仰赖柳掌柜操劳了!”
柳掌柜也急忙一拱手,道:“老掌柜如此说就见外了。还望老掌柜一切都不要挂在心上,全包在我身上!”
说过,又看仍跪在地上的丁小满和邹天明。邹允堂却摇手,随后又倔强道:“我现在也不想再言其他了,只想先办好老丁丧事,让老丁先入土为安再说!”
可邹允堂话音未落,就听前院又有人喊:“刘通判刘老爷来了!”
一时间,除了女眷,大家又急忙往前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