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2292年，7月3日，海王星轨道。
密度与中子星内核相近的奇异夸克物质释放出圆圈状的引力波动，在了无生机的星空中点出道道波纹，耀眼的蓝白色光芒自实验星舰的中心位置爆发而出。以三钛合金打造的船体转瞬间被巨大的辐射烧融，被引力吸向含有奇异夸克物质的中心，又在彻底坠入引力深渊的一瞬间，在剧烈辐射压力的推动下，像超新星一般四散爆发开来。
无数灼热的碎片伴随着绚烂的金属云，从原本星舰的位置爆发而出，留下了一片巨大的而危险的碎片带，一滴质量达到100吨级，肉眼几乎不可能察觉的奇异夸克物质在其中穿行，激荡起周期性闪动的危险辉光，警示着来往的星舰。
AD2292年，7月5日，海王星轨道，“地平线计划保障基地，“崔顿”号科考空间站。
“地平线计划前总负责人，普洛特·威尔逊，于今日北京时间13:15分因实验事故遇难身亡。”
“威尔逊博士生前是奇异夸克物质的‘强力-引力耦合’的发现者之一，他参与发现的理论让人为制造特定形态的引力场成为可能……”
王耀瞪了一眼面前播放着新闻的全息信息窗口，感知到他目光中情绪的窗口识趣地关闭，他看着自己面前密密麻麻的实验数据和技术参数，只觉得一阵烦躁。
“王耀？”
柔和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那个声音让他更加心如刀绞，但他还是沉声说到：“进来吧，哈莉森。”
办公室的门被一个蓝黑色长发，体格娇小的少女推开。
那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他在地平线计划的同事，哈莉森·威尔逊。
虽然和大部分地球国际的公民一样是人造胚胎，但从遗传物质的层面看，由于使用了威尔逊的一部分遗传序列，哈莉森算是普洛特的“女儿”。
不仅如此，哈莉森的成长中，普洛特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哈莉森也将他认作自己的父亲。
“哈莉森，老威尔逊的事情……”
“你别自责了，老爹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哈莉森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亲自在实验船上操作是老爹自己的决定，我当时也提醒过他，出事故的情况下会更难逃生。”
“但是他最后还是为了保证控制的准确性，选择了呆在船上。”
由于超空间推进系统的启动需要强大的引力场，在实验星舰超过了一定的质量以后，超空间引擎的启动过程所释放出的引力波动就会无差别对现有的所有通讯技术都产生干扰。
正因如此，普洛特·威尔逊才做出了在试验星舰上直接进行操作的决定。
“哈莉森……你……”
“不用担心我……”
“如果你现在播放老爹的残留思念，他肯定会说，现在应该去说服EISA的其他人不要关停这个项目。”
哈莉森并非在做假设，在23世纪，把一个人的整个大脑在单皮质柱和神经链接层面完全进行活体三维拍摄和存储已经是十分成熟的技术，而只要有合适的计算机设备，甚至可以将这些记忆进行“重放映”，让被存储了记忆的死者“复活”。
由于神经系统是通过突触这种物理连接来存储信息的，直接向人造神经系统中“塞入”一个人格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因此，这些“残留思念”大部分情况下仅仅被作为一种“电子骨灰盒”，搭配公墓区域的量子计算机，让人们可以与死者对话。
“可是……”王耀看着哈莉森，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你觉得地平线计划应该继续下去吗？”
“实话实说……”
王耀再也不敢看哈莉森的眼睛。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我们用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在超光速这么一件事情上……”
“是为了什么……？”
“而且现在，普洛特老师也……”
“对不起，哈莉森，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为地平线计划工作的必要了。”
普洛特·威尔逊是哈莉森的父亲，也是王耀的老师，正是他的引导和栽培，让王耀走上了科学的道路，并像哈莉森一样参与了地平线计划这个超越时代的科学实验项目中。
王耀一边说着，一边低着头开始抽泣起来，哈莉森伸出手为他擦拭在无重力的环境中悬在眼睛上的眼泪，白大褂的袖口因为水渍而变为有些扎眼的淡灰色。
那双娇小又柔软的玉手温柔地擦拭着王耀的脸，仿佛在抚摸一个哭泣的婴儿一般。
停止抽泣的王耀抬起头看着哈莉森，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平和地与他对视着。
“我知道了。”
“对你的退出，我感到惋惜，但我理解。”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走完离职程序，然后，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工作吧。”
“啊？”王耀看着哈莉森的眼神有些吃惊。
“哈莉森……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权限的？”
哈莉森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啊。”
“老爹出事了之后，地平线计划的其他主要负责人都想着离开，觉得这项目没有做下去的必要，再往里面投入资源，就是浪费宝贵的公共财产。”
“这并不是那几个领导人的个人论断，实际上，EISA的大部分人都这么认为。而对于地球国际的普通人来说，超光速飞船被造出来，对生活的影响，大概还不如地平线计划的早期成果……就是现在可以让我们和地球那边无延时通信的超波电话。”
超波，是“四维引力波”的简称，由于第四维度更大的光速和引力可以在不同时空维度传递的特性，时空基本结构量子化的单位“引力子”如果获得了在第四维度的动量，就可以以第四维度的光速传递。
这一原理催生的超光速通讯技术。就是“超波电话”。
“所以其他负责人都不愿意揽下总负责人的职务，那就只有我这个威尔逊博士的‘女儿’帮他打理这堆没人要的‘遗产’了。”
“我现在要做的事情有且只有一个。”
在向王耀解释完情况后，哈莉森继续说道：
“阻止地平线计划被终止。”
“这怎么可能啊……”
王耀看着自己视觉上显示的暗红色数字，“地平线计划的公信点，已经跌破到启动时期以下了，按照惯例……肯定是要被终止的吧……哈莉森？”
王耀说完，看着沉默不语的哈莉森。
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他开口继续说道：
“哈莉森，你也不要太难过。”
“地平线计划在现在已经完成了很多重要的理论突破，它……无论怎么说至少证明了三维物质可以借助四维空间实现相对三维宇宙的超光速。”
“只是，现在的我们没有那么需要这样的技术，更何况，出了那样的事情……”
“但是基础研究和原型技术是可以被保存下来，然后……”
“噗嗤。”
未等王耀说完，哈莉森嘴角就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看着他，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王耀，真的谢谢你。”
“但是……”哈莉森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安慰人用的场面话，真的没必要和我说。”
“对于地平线计划的理论价值，我这个理论构建和原型技术设计端的，肯定比你这个实现端的清楚。”
“地平线计划证实了四维引力子作用下，3维时空膜上的四维空泡样结构的光速升高现象，这已经是一个可以被写进大学生的应用弦力学教科书的成果了。”
“我当然知道基础研究的重要贡献是已经被做出，有实质性价值的。”
“但是，让我感到不安的事情，和基础的科学理论，没有直接的关联。”
王耀再一次愣住了，他有些无法理解面前女孩的话语。
“我这么说吧。”
“除了天体物理学家以外，地球上有人会关注恒星的衰老和死亡吗？”
“除了粒子物理学家以外，有人会关注质子衰变会不会发生吗？”
王耀摇了摇头，示意哈莉森继续下去。
“太阳的老化是50亿年以后的事情，质子的半衰期在现在的核物理理论里更是有足足几十万亿年。”
“而人类的寿命尺度，即便在23世纪，也不过150个地球年。”
“人作为个体会死，地球人类作为文明种族会灭绝。那些远超我们寿命尺度的事物，确实可以仅仅作为科学的探究对象。”
“问题出在……一些在人类这个文明种族的生命尺度以内的事情，那些我们的后人会遭遇的问题，也会被现在的我们所忽略。”
“你……指的是？”
“很简单，如果人类一直生活在地球和太阳系，那很有可能，人类将永远地生活在太阳系，永远把自己关在名为‘地球国际’的摇篮里。”
“付出所得到的回报是对等的，也是确定的。所有人都平等地劳动，平等地吃着这口名叫‘地球国际’的，好吃还量大管饱的大锅饭。”
23世纪的地球国际，可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舒适”的社会。靠着先进的自动化生产技术，和信息化与透明程度极高的社会管理。它消灭了旧社会的一切带有剥削与不平等性质的社会关系，人们可以真正地实现自己的付出与回报的对等，权利与义务的真正统一。
与此同时，由于传统的婚姻与血亲家庭的概念随着“公天下”思潮的影响渐渐消亡，地球国际的人口也高度依赖于技术介入的辅助生殖手段维持，这使得人口的自然增长，这一推进文明外扩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也近乎消失。
哈莉森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在知晓地球国际现在的基本情况后做出的，对未来的合理假设。
“不至于吧？”
王耀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哈莉森凝重的神情，“暂时的发展受阻，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吗？”
“当然没有。”
“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罢了。”
“我刚刚所说的忧虑，是我继续推进地平线计划的一个理由，我不以阻止那样的未来，为推进地平线计划的直接目标。”
“唉……好吧。”
王耀看着哈莉森，叹了口气，“拗不过你，哈莉森。”
你和普洛特老师……真的很像。”
“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办法说服大家保留地平线计划。”
但是，还是希望你能成功。”
“你应该希望的是，几百年之后，我们的后人在参宿四的边上近距离观察超新星爆发。”
“以及，现在你的离职已经搞定了。”
哈莉森将一个信息窗口划到王耀眼前，“现在，跟着我一起坐船走吧。”
“去哪儿？”
“回地球啊。”
哈莉森摊摊手，“不过我得先把空间站改成弱人工智能全权接管的无人低功耗模式。”
“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去？”
“一种态度而已。”哈莉森摊摊手。
“作为临时最高负责人，亲自到场显得更有说服力一点而已。”
5个标准地球日后。
哈莉森和王耀乘坐的小型行星际飞船横掠过天王星星稀薄的星环，由于土星轨道以外的太空区域已经极少有航天器的身影，尾部闪动着聚变光压引擎辐射的小小飞船，宛若极夜冰封海面上的一叶孤舟。
这艘小型行星际飞船的燃料携带量有限，可支持的最大航速只有5%的光速，这只有地球国际加速能力最强的聚变光压引擎的1/3，但已经足以在20天以内从遥远的海王星返回地球。
引力弹弓和各种复杂的变轨过程因为聚变光压引擎堪称暴力的推力，变得在行星际航行中毫无意义，只有飞船停泊于行星的轨道上时需要用这些方式确保停泊轨道的安全性和稳定性。
所以，除开泊入行星轨道的过程，驾驶星舰在行星间穿行的方法简单得让人咂舌：
走直线。
毕竟，在以光速的百分点作为航速计量的情况下，行星的自转公转乃至引力，对飞船长距离航行的影响都是可忽略的小数点了。
“好梦幻的景色……”
趴在舷窗边，看着漫天的细小冰晶掠过缀满繁星的黑色天幕，王耀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你应该等回地球了之后，去看土星环。”
天王星的环太暗了。”
“回去的事情回去再说嘛。“
王耀一边欣赏着漫天的冰晶在舷窗外蓝绿色巨大星体的引力下汇聚成的冰流一边说着“毕竟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
“计划和对未来的提前准备可不是一回事哦。”
哈莉森看着控制面板上的粒子护盾承压水平，“计划只是你对未来的一种预计，如果想让它成为现实，就得发挥你的主观能动性，去干涉未来。”
“毕竟在现在的物理学里，因果律和时序性还是没有例外出现的。”
所以，我们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用一个比较古老的词来说……”
都是在投资我们的未来。”
“哈莉森用眼角的余光看见王耀打开了一个信息窗口，上面显示着太阳系内旅游的相关条目，但是全都处在“加载中”状态。
“噗。”看着王耀的窘态，哈莉森小声地笑了出来。
“这船上可没有超波通讯基站，一个网页加载都得好几个小时的。”
“早干嘛去了呢？”
“这不就是我刚刚说的，未来是需要你投资，需要你早做准备的。”
“去土星旅游的人可不少，如果这次没拿到名额，那就直接顺延至少1个月了。”
“哈莉森……“
王耀抬起头看着坐在驾驶位上的女孩，“我……突然有点理解你和普洛特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