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第三蒸汽阵列,冷却水池外围。
掩着夜色,几名军人在高耸围墙的阴影中行进。零星的路灯排布在碎石路两侧,投出昏黄的光。
他们的脚步融进低沉而连续的水声,锅炉机组的轰鸣在远处回荡。
“快天亮了。”
领头的一位看了眼手表,又仰头望望天边。背负的火铳自枪管闪出寒光。
“留给伊兰的时间不多了。”有一位接话道。“说实话——”
后半句忽然噎住,像是发觉自己在无意间暴露了真实想法,想收而收不回去。
“说实话,我不信任她。”
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话题没有展开,队伍依然沉默着前进。
涂料斑驳的仓房从他们身边经过,每一座的水泥基座都洇着深绿的苔藓。时而有夜鸟从高处的电缆扑腾着飞起。
直到一股水气扑面而来,偌大的蓄水池展露眼前。领头的军人停了下来,倚着堤坝的护栏向下俯视。
他将自己的面具摘下。沧桑而坚毅的脸庞毫无表情,彷佛他早已熟悉工业区的空气。一种由化学品与工业油脂相混合的气息。
“雷恩,”
中校弹开银面烟盒,取出一支衔着。
“说说你的不信任。不光我好奇。”
拇指轻拨轮盘,一团暖色便闪现在棕黑的瞳仁里。他俯首将烟草点燃。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但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说下去:
“最简单的,她没有大规模指挥的经验。”
“嗯。”
厚重的烟雾在他的口中翻滚,接着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儿。
“脑门发热的小年轻。总想着在纸面上掌握一切。结果刚一开始就捅了篓子。”
“至少她心很细。”中校淡淡地说。“舍得列出四整套方案。”
雷恩冷哼一声:“现在哪套都用不上了,谁也联系不上谁。这才刚开始。”
“这不还有船么。”
中校没有回头,只是盯着水面吹漾起的波纹。
眼前的水池是冷却系统的最末一端。在各类设施中轮转过千百遍的废水最终流入这一个人工湖中,简单处理后即排入城市的地下水道。
巨大的石质盆地,承载着一整个工业体系的新陈代谢。钢铁管道如蛛网般自四面八方延展,一齐汇聚在浅红色的水体之下。
蒙着帆布的汽艇藏在附近一道水闸背后。作为备用方案之一,他们会从这里深入城市的腹胃,直至濒临郊野的旧工业区。
“总会有链子可掉,何况之后要直入雾区。”他显得很不放心。“整个国家都在对付我们。”
“如果我跟你说,军方可能并没有介入。你会不会对伊兰改观?”
“您不是说,这种规模的突袭只能在军方协助下开展?”
中校又吐出一道烟圈。
“协助,但不一定介入。我现在改变想法了。”
说话的功夫,另一名军人挨到中校身边。他们都用双臂倚着栏杆。
“只有军方能这么调动铁路分队。”他说,同样看向远处的水面。“没有军方的授权,没人敢在城内释放迷雾。”
“好消息是,现在只有铁路分队。”
中校弹弹烟灰。
“恩佐说不定没有想象中重要。”
“要是这样,我们岂不白干了。”接话的是雷恩。
“我们是在执行任务。”他深吸一口烟。“白干也不是一两回了。从我们的层次看,恩佐还是很重要的。”
“中校,”
“我明白。”中校打断他。“除了伊兰,你希望谁来指挥?”
“您是我们间资历最深的。”
他瞟了雷恩一眼,转过头去。
“换我,恩佐早被交出去了。”
“你不想救他?”挨着中校的人问。
“想。”
“怎么?”他的话音显出笑意。
“雷恩。”中校跳过他的问话。“你跟伊兰不熟,是不是?”
“她可是副局长。也没跟我一队。”
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带着刺鼻的锈气。
“对。她跟你也不熟。”中校的表情没有变化,依然盯着堤坝的另一端。“所以她适合指挥。”
“那我们呢?”雷恩没明白他的意思。“她只在乎恩佐。我们怎么办?”
“所以她适合指挥。”
他最后深吸一口,同时将烟蒂抛向池中。他起身,烟气从鼻孔徐徐喷出。
“任务是护送恩佐。她在乎恩佐就够了。”
中校转过身来,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面具。戴上之前,他又看向雷恩:
“我熟悉你们每个人,所以我不忍你们牺牲。所以我拒绝指挥。”
“但我们的命比起恩佐——”
“更贱。”中校平静地回答。“相信军方的决策。整队。”
但远处警戒的队员忽然打出手势,示意有非战斗人员接近。略显松懈的队伍即刻戒备,每个人都转眼端起了长铳。
堤坝的远端晃出两个人影。从污损的油布大衣和斜戴的平顶帽看,只是普通的夜班工人。隔着十数步远,劣质酒精的浓臭就已经传了过来。
一看清眼前队伍的打扮,走在前头的人直打了个哆嗦。酒意顿时消下一半。
“长官们这是——”
红脸大耳的工人颤抖着发问,语气极为谦卑尊敬。一旁的同伴反应迟了些,然而刚认出诡异的鸟喙,他也立刻站得笔直。
五支枪管从各面指向他们,一片死寂。只有矗立远方的烟囱依然吐着煤气。
当“迷雾”首次从大地上腾起,其对常人心智的损伤就引发了时局的关注。随着传染与噬没日益蔓延,专门的应急机关因而成立。神秘、专业与跨国际,这是特种反应局留给大众的第一印象。
然而对银面军警的恐惧很快取代了尊敬,几场大规模净除确立了这些干员的名声。按既有章程,受灾区域的统辖会为反应局代管,患者的权利也将让渡于对感染的防治。落实在执行里,往往是封锁线拉到哪里,哪一个地方就会不复人烟。污染连带着住民一起清除,呈现的结果通常如此。
至于实情,没人有机会核实。有的只是这一个笼统的印象,以及大众面对他们时的回避和恐惧。
在两位工人看来,三两为组的他们忽然集体出现,更说明情况之严重。
这里可是内城区,伦蒂尼姆人口稠密的心脏地带。在天滤枢纽的庇护下,已有整一代人没有亲历迷雾的威胁。
直面黢黑的枪口,稍胖一点的工人硬着头皮问道:“长官,我能跟家里说一声吗?他们——”
“不能。”
是中校的声音。
“你们是哪部分的?”
“我们都是监控二组的,监控水质。都是今晚上的巡检。”对方显得相当犹豫。
中校是明知故问。本片区的人员安排和巡逻路线,他早就了然于心。
眼前的工人开了小差,这个点儿他本应在中控室里。
“七十度烧酒。铜壶蒸馏。”中校向前走去,同时递了个眼神给旁人。
胖脸工人吃了一惊,赶忙挤出恭维的表情:“您真是位行家。今儿晚上太冷了,不然——”
下一秒他就被放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另一位没来得及反应,也被雷恩一拳猛击后颈,没有声响地倒了下去。
又一阵凉风拂过的时候,堤坝上已是空空荡荡,只有远处响着朦胧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