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丝特执意把蒙赛尔留在“方舟”实验室里。
第二次手术比第一次要简单很多，她身上的经络和血管都已经被卡蜜拉和她的学生们改造得错综复杂，为了尽可能减少对她身体的伤害，它们需要在保证血液顺畅循环的前提下将爱丝特的原有血管迁移或重构。与爱丝特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硕大注射器和导液管插在她的身上，经卡蜜拉熔炼提纯后的巨龙之血与中和试剂缓缓输进爱丝特的身体。蒙赛尔坐在爱丝特的身旁，将她苍白发冷的小手捧在自己的手掌里。
“爸。”
“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嗯……你好像很久都没有给我讲故事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听我讲联邦里的事情。”
“那就讲讲别的嘛，比如……比如奥丁之鳞？联邦里有对奥丁之鳞的记载么？”
“当然有了。怎么，你现在后悔了？”
爱丝特没好气地瞪了蒙赛尔一眼，如果不是因为她现在完全没有行动能力，她恨不得给她的老父亲一拳。
“你知道我不会因为这个后悔的，卡斯特里肯和迪丽雅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不会牺牲他们来让我自己获得威尔克姆手里的那枚神龙鳞片，而且他们对我也一样。”
蒙赛尔微笑了一下，他并不怀疑爱丝特的说法，他只不过是觉得，在爱丝特这样纯粹冲动的年纪，拒绝一个完全有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东西的确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年轻人的血性会在利益的摩擦下消耗殆尽，等到他们不再年轻，都不用像奥丁之鳞这样充满传奇色彩和意义非凡的物品，或许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都能够让他们斤斤计较很久。
“联邦的数据库里，每一条成功融合了奥丁之鳞的巨龙的确都是风华绝代的龙族领袖。也许他们不是龙族族长，不是巨龙之王，但是就战斗力而言，他们都是各自时代最顶尖的那一批超凡者。”
正在挥舞手术刀的卡蜜拉看了蒙赛尔和爱丝特一眼，她微微颔首，以示对蒙赛尔说法的肯定。
“那这样看来，威尔克姆没有骗卡斯特里肯，她手里的奥丁之鳞确实可以让一条巨龙的实力发生质变。”
“不一定。”蒙赛尔摇了摇头，“联邦的资料里，奥丁之鳞和英雄巨龙常常一起出现，但是不是奥丁之鳞让巨龙变强的，这个说法有待考证。”
卡蜜拉和爱丝特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喃喃自语的蒙赛尔，她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蒙赛尔在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联邦认为，奥丁之鳞并不一定能让巨龙得到某种提升或者强化？”卡蜜拉问道。
“不是联邦认为，联邦的观察者只负责记录，他们不会产生主观看法。在他们的记录里，那些能够轻易撕碎恶魔领主与亡灵大军的巨龙的确体内都有奥丁之鳞……”
“……但我们不能通过这个记录直接推导出‘奥丁之鳞使巨龙变强到能解决棘手敌人’这一结论。”爱丝特打断道。
“没错，目前看来，奥丁之鳞的作用方式并不明了。从经验上看，至少在联邦里，我从未见过有什么物品能直接让一个战士的战斗力陡然提升至一个不属于他的境界。”
“换句话说，战斗力这种东西，它并不像卢恩金币那样，我一下给你一枚，那你就拥有一枚，我一下给你一万枚，你就拥有一万枚。但战斗力不是这样的，任何号称能够突然使你变强的东西，我都会先把它标记为‘骗术’，而且这个论断往往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愈发坚固。”
“也是。”
爱丝特看着高大的实验室天花板，上面绘满了记录龙族历史时刻的绘画。其中有一幅就是“翡翠星痕”绿龙克卢斯曼枭首半神死灵法师“霜冥”维贝尔的场景，这条被祖龙奥丁赐予龙鳞的光荣巨龙成功将维贝尔击杀在它的寒冰王座上，死灵法师领袖的陨落标志着第六次“活死人之潮”彻底结束。
“实际上，联邦的人都很贪心，就算巨龙始祖奥丁愿意给他们一枚神龙鳞片，让他们瞬间变成一条威震科瓦斯大陆的巨龙，估计很多人都会义不容辞地拒绝。可能只有生态保护区里的那些家伙才会欢天喜地地答应。”
爱丝特纳闷地看着蒙赛尔，她问道：
“为什么？”
“因为不解决问题。”
爱丝特白了蒙赛尔一眼。
“爸，自从你跟卡蜜拉姐姐好上之后，你就变得特别喜欢说谜语。”爱丝特轻哼了一声。
蒙赛尔和卡蜜拉相视一笑，他不好意思地看着爱丝特，那个表情仿佛在问：“真的么？”爱丝特则用一个确定、肯定以及一定的眼神回应了他，蒙赛尔自嘲地笑笑。
“很多联邦人对变强兴致缺缺，他们对征服大陆，惩恶扬善，找个漂亮富有的伴侣这类追求并没什么兴趣。而极少一部分希望自己的战斗力能更上一层楼的人，追求的也不是单纯的‘强大’，而是一些更加具体的东西，比如为什么他这样的战斗思路有问题，比如为什么他的步伐和招式还不足够匹配……变强，可能对联邦人而言太抽象了。”
“或者你可以这样想，现在给你一具天下无敌的巨龙之身，给你整个科瓦斯大陆的财富，接下来你会做什么呢？”
蒙赛尔的问题让爱丝特一时间难以回答，她没有想象过这样的画面，也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她茫然地摇摇头，而蒙赛尔则微笑起来。
“你看，这就是‘不解决问题’。我最想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击败联邦的人工智能剑士，它的剑术让我难以望其项背，为了能够跟他过几招，我不得不模仿它，而且还是极其拙劣的模仿。这个时候，奥丁之鳞对我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就算我能征服大陆，推翻科林帝国的统治，让恶魔和诸神臣服在我的脚下，我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联邦中的其他人，比如那些热爱绘画艺术、热爱文字艺术、热爱数学、热爱理论物理的种种联邦人，他们的问题也和我类似。一些人想画出一幅能令他自己满意的杰作，奥丁之鳞帮不了他们；一些人想制作出一款能够强于牛仔战甲的新型战甲，奥丁之鳞帮不了他们……所以我才说，联邦人看上去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但实际上他们是非常贪婪的。”
“因为功名利禄、声色犬马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他们追求的也不是这些。”爱丝特总结道。
“是的，从这个角度看，他们这种程度极深的自私反而让他们看上去十分无私，对于那些他们不关心的东西，他们会冷漠的可怕，包括联邦之外的人类普遍重视的金钱与权力。善良与邪恶都无法左右他们，救赎和亵渎都无法改变他们，伟大和渺小无法引诱他们。”
爱丝特的小手突然紧握住蒙赛尔的大手。
“爸，你也是这样吗？”
迪丽雅停下了她手上的动作，爱丝特提出的问题也是她所关心的，她想知道蒙赛尔的答案。蒙赛尔叹了口气，他的眼神游移不定，很多以前的事情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短暂的思考后，他沉声道：
“有些时候是吧，至少和你在一起时我不是这样，和卡蜜拉在一起时我也不是这样。”
蒙赛尔心虚地看了两条母龙一眼。爱丝特对蒙赛尔的回答将信将疑，她认真地盯着眼神躲闪的蒙赛尔，试图找到一些“潜台词”。卡蜜拉则是淡淡一笑，继续她手头的工作。
“反正我的意思就是，爱丝特，奥丁之鳞对于龙族而言当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你也不例外。现在你和它失之交臂，无论是沮丧还是失落，都是很正常的，没有人也没有龙会因为这个来指责你。”
“同样，追求强大也没什么错，强大的好处显而易见，变强之后，你可以保护你珍惜的人，可以得到一些你喜欢的东西，无论它们是钱还是宝石或者权力声望诸如此类的。但是我希望你更贪婪一点，更自私一点。”
“就像联邦人那样？”
“是的，要不要做到他们那个程度你自己决定，但我觉得，向他们靠近一些应该是没错的。”
“功成名就，力挽狂澜，青史流芳或者遗臭万年……这些都太老套了，不是么？爱丝特，我根本不怀疑你的能力和才华，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成为科瓦斯大陆的传奇巨龙等等这些事情，我相信对你而言并不难。”
“但是，无论是你的亲生父亲西蒙斯，还是我，我们更希望你能快乐一些，在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领域，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尤其是当这些事情还具有非凡的开拓性与创新性时。”
“联邦的几十年生活让我和西蒙斯明白，发自内心的快乐是最难获得的。它不来自于美酒佳肴，他人的艳羡，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称号，数字惊人的财富和唯我独尊的权力。它只来自你的内心，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其他东西带给你的快乐都显得轻浮且渺小。”
随着最后一根导管拔出，卡蜜拉兴奋地宣布爱丝特的手术大功告成。她把厚实温暖的被子重新套在爱丝特的身上。这个听完蒙赛尔话语后沉默不言的少女紧缩在被子里，大段来自父亲的嘱咐让她心情沉重，她紧紧攥住蒙赛尔的手，虚弱的血液与冰冷的体温让她发出轻微颤抖。
“达辛，这段时间爱丝特会非常虚弱，而且战力也会大打折扣，直到上古之血在她体内循环时形成一颗包裹在原本心脏外的巨龙之心。”
爱丝特感激地看着卡蜜拉，学者龙轻轻揉了揉爱丝特的脑袋，她温柔的微笑让爱丝特放松了身体。
“爸，我有点冷。”
蒙赛尔心领神会的将裹在被子里的爱丝特抱起，他把少女凌乱的发丝理顺，再用纸巾把她额头上的虚汗擦干。
“看样子，这个巨龙之心不会很快长好，这段时间你就老老实实的养身体吧。”
爱丝特嘤咛一声，蒙赛尔将其理解为“同意”的意思。他轻轻摇晃着爱丝特，很快这名刚刚完成手术的少女就沉沉睡去，蒙赛尔把她放回手术床。
“多谢，卡蜜拉，没想到第二场手术这么顺利。”
卡蜜拉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她把蒙赛尔拉向自己，“小菜一碟。”她得意道。
蒙赛尔刮了下卡蜜拉精致的鼻子，白龙将蒙赛尔的头拉向自己，四片嘴唇悄然贴近。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吧，白龙女士。”
“你刚才好像提到了，联邦有个生态保护区？”
“不是吧，亲爱的，这个时候你怎么切换回学者模式了？”
“这里可是炼金实验室，达辛，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么？”
蒙赛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学者龙卡蜜拉对知识的好奇心将他打败，本来他还想在旖旎的气氛里跟卡蜜拉来个湿吻。
“就是一些不愿意接受联邦管理的普通人类，他们在索要一些生活物资后便进入了联邦的生态保护区。在这个限定区域里，他们切断了跟联邦的所有联系，自由发展属于他们的文明，几乎算是从原始社会开始吧。”
“感觉有点意思，一群自由的人在一片土地上发展他们自己的文明。”
“得了吧，卡蜜拉。你亲眼见过他们就知道了，那是一个糟糕的社会。他们的发展速度很缓慢，但是充满混乱和愚昧，大大小小的国家林立，他们彼此攻杀，君王与领主是幸运的蠢货，生活在生态保护区里的大多数人都遭到非人的虐待，饥荒和瘟疫常常发生。他们的科技非常落后，同时也不具备使用魔法的能力。”
蒙赛尔的描述让卡蜜拉大致能够想象出生态保护区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和大陆上的其他人类一样承受着各种各样的天灾，同时却没有良好的抵御手段。不够充足的粮食和不够公平的分配方式让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矛盾重重，整个文明就在这样的艰难背景下步履蹒跚的行进。
“所以我才会说，只有生态保护区里的人类才会欣然接受奥丁之鳞。他们和科林帝国以及独立城邦里的那些人类一样，对金钱和力量有着难以想象的狂热，而且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穷人幻想一夜暴富，庸人幻想天赋异禀，无名者幻想一战成名，好色者幻想妻妾成群，弱小者幻想天降馅饼。他们都是很容易被满足的人，一些小钱就足以让他们开心几个月，一些虚位浮名就足以让他们劳碌一生。”
“达辛，”卡蜜拉斜了他一眼，“别这么说，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
“好吧。”
蒙赛尔摊了摊手，他宠溺地看着面色潮红的卡蜜拉，低头吻向她。
“别在这儿。”卡蜜拉推开蒙赛尔不安分的手，“爱丝特一会儿醒了怎么办？”
“用那个可以让我们隐形的龙语魔法。”
女人没有再说话，很快，“方舟”实验室里就响起压抑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