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昼,星羞隐。皓月当空,千里浮光跃清影,渐染万里江山。
通宵达旦、人潮涌动的药湖镇中,却存在着名为南泥坡的荒凉之地,如同世界遗忘的角落。喧嚣与冷寂之间,仅有一河之遥的。如今,那里仍矗立着几间黄泥土坯堆砌而成的茅屋小院。这些如同生长在坑洼湿地且极具个性的低矮建筑,与高大规整、略显单调的白墙瓦房相比,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南泥坡深处,有位衣衫褴褛、长发飘扬的瘦弱少年。他正蹲坐在不足四尺的破败墙头,微微扬起那张黝黑的小脸,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深沉的夜空,似是在寻找着、等待着什么。
少年名叫张凌策,是坡内为数不多还在坚守的原住民。五年前,此地还只是与世隔绝的土著村寨,还未发展成如今远近闻名的“灵宝药镇”。那时,站在低矮墙头纵目望去,尽是青山绿水、广阔蓝天,不似如今这般黑烟缭绕、高墙四起。迷蒙的月光下,少年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寂和渺小。搜寻无果的他,口中不由哼起村内耳熟能详的顺子:“七月半,月半圆,家家户户庆团圆。七月半,鬼乱窜……”
“阿策!”前方突然传来稚嫩的呼唤声,打断了少年的哼唱。
他低下头,便看到不远处的巷子里,站着一个身着干净布衣,脸上却挂着大鼻涕、糊着泥手印的花脸小男孩。
“小虎?你怎么跑出来了。”凌策没有行动,仅是冲对方笑了笑,“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跑出来,就不怕你妈妈打你屁股?”
“我知道,是鬼节。”小虎努了努嘴,然后迅速窜到茅屋下方,熟练的踮起脚尖,纵身一跃,身姿轻盈跃上墙头,站到了少年的身旁,“但是我不怕,阿策哥都不怕,我也不怕。”
他边说边拍了拍胸脯。然后又指了对岸灯火通明的镇中心,奶声奶气的嘟囔道:“他们是坏人,他们才应该害怕,哼。”
“啊?是吗,哈哈哈……”张凌策不由的笑出了声。和曾几时,他也是这般无知无畏。
据村里老辈所言,今夜乃鬼门大开之时。那时凌策年纪尚小,自然不知何为鬼门。但从村口妇人们日常的闲言碎语中,也能略知一二:所谓鬼门,便是连接下界的通道门户。届时,远在彼方的逝者灵魂,便会回归人间,游走在街头巷尾。
只是,那时的少年很不理解,既然能够见到已逝故亲祖辈,为何大人们总是惶恐不已,躲起来闭门锁窗,甚至还会特地嘱咐少年:“莫要去河边,水鬼寻替身;莫晾被褥套,夜半不出门;莫捡路边财,卖命坠鬼门。”
这些戒言恐吓,总会搞得少年云里雾里,但总归是在他的心底里种下了对鬼的畏惧之情。只可惜,孤苦无依的少年对父母的思念之情总是难以抑制,每逢夜深人静之时,少年便会不顾告诫,偷偷的溜出屋子,只身一人坐在墙头,毫不畏惧,甚至满怀期待与父母的相见。
可惜随着时间推移,逐渐长大的少年,便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些告诫都是假的,因为他从未撞见过鬼,更妄论遇见故亲,大失所望的同时,也不能理解老辈人为何始终坚持着那些老套虚假的习俗,甚至给少年心底结下迂腐不堪、冥顽不灵的标签。
“不过我们可与他们不一样。”张凌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伸手帮小虎抹去了鼻涕,“我是在等某个日思夜想的‘人’,所以才会半夜溜出来。而那些都是没有信仰、规矩的坏人,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夜夜笙歌。”
“哦,那我以后就不出来了,我不要成为坏人。”小虎吸了吸鼻子,“不然我妈妈就不要我了。”
“好好好。”张凌策不由的苦笑一声。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啊。
打从拥有记忆起,家境贫苦,却为人正直善良的张家父母,很早就开始教育年幼懵懂的凌策:“孩子,记住,以后不管怎样,你都不可去偷,去抢,也不要有任何坏心思。那样是不对的,做人要有尊严,不能因为贪念而害人害己,否则,爸爸妈妈就不要你了。”
那时的张凌策只有五岁。兴许正是秉持着这样的信念,少年模糊的记忆里,父亲与母亲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尽管当时的生活并不容易,甚至极度困苦。
“哦对了,快看,阿策哥哥,我有名字了。”紧接着,小虎就从怀里摸出个精致的小木牌,上面刻着“倪念尘”三个字,“你认得这个东西吗?”
见状,张凌策不由的微微一颤,随后笑着点了点头:“认得。”
他当然认得这个东西,甚至他的怀中也有一枚与之一模一样的木牌,只不过上面刻着的是“张凌策”三个字。这件东西的由来,完全可以追溯到张凌策刚刚出生的时候。
那年,原本平静祥和、与世隔绝的南泥坡的西边,在某个稀松平常的黄昏落幕时,突然传来了清脆的铜铃声,紧接着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继而从苍茫暮色中走出,出现在了遥远的地平线,并最终停在了村落附近。当时村里所有人都因好奇,争相跑出村子偷偷观察。商队也立即作出了回应,派出了队伍进行交涉。
结果就是,两个善意的群体,很快就变得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商队发现新地域,村民得知新世界。
领队白执事是个平易近人、古道热肠的老者。当他在与村民们的闲聊中得知,村里的孩子皆以“大壮”“狗蛋”之类的俗称相呼时,便在临近离别之际,欣然提笔,带着对孩子们未来人生的祝福,为包括张凌策在内的二十七个新生娃儿,逐个取名,并郑重地用上好的黑檀木刻下名字,亲手送给孩子们的父母。
“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搞来的?”收回思绪,张凌策好奇的问道。
“是我妈给我的,他说以后去镇子里住,就必须有名字,而且必须要好听的。”小虎撅了撅嘴,扬了扬头,看上去十分得意神奇。
“所以,你的这身新衣服,实际上就是为了去镇上,才给你买的对吧。”张凌策轻轻的扯了扯小虎的衣袖,布料似乎不是下品。实际上他早就注意到了对方的新衣服,但是新衣服在小虎这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离开。
“我不知道。”小虎挠了挠头,“但是我妈说,衣服不要太好,但要干净,毕竟精神上的满足才最重要。一旦精神富足,就算是过的很苦,也能感觉到很幸福,就不会整天想着某个地方,某个衣服啥的。”
“哈哈哈,小虎长大了,这些都能记住。”张凌策笑眯眯的摸了摸对方的头。
“嘿嘿,这些都是一个叔叔教我的,我妈说不出来。我觉得好玩,就背下来了。”小虎冲张凌策咧嘴一笑,洁白的牙齿,缺了两块。
“既然精神上如此富足,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呢?”张凌策不确定的问道。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问,口吻更像是在询问自己。
“我听那个叔叔说,只有去干净、整洁且舒适的地方,精神才会富足。”
闻言,张凌策不由的一愣,旋即像是释怀似的抿嘴一笑,然后转头看向天真无暇的小虎,盯着对方水汪汪的大眼睛,轻声道:“好吧,我想我知道今晚你为什么会出来了。是那个叔叔让你出来的,对吧。”
“哇,哥哥好厉害!”小虎一脸崇拜的点了点头。
“哼,那是当然。”说完,张凌策就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了昏暗的南泥坡,脸上的笑容也逐渐褪去。因为他看见了,在那充满油腻污渍的遮阳布棚下,拥挤狭窄的街道中有两道火光在攒动。
“你该走了。”他再度转过头,看向小虎,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什么?”小虎最初还未反应过来,但很快,他就不开心的吵嚷了起来,“我不,我不,我还没玩够哪?哥哥平时都带我数星星,今天怎么不带我!”
“因为今天没有星星啊。”说着,少年就指了指遥远的天幕。小虎顺着指尖的方向望去,才发现往日星辰璀璨的夜空,今晚竟一颗都不见了。
“可是我还想数。”小虎声音很弱,听上去很是沮丧。
“那好,我们来玩另一个游戏怎么样?”张凌策很有耐心的蹲下身子,询问小虎。
“好呀!好呀!”对方高兴的手舞足蹈。
“那好,听着,待会我会和你一起到街上,寻找你的妈妈。谁最先找到了,谁就获胜,而且星星就会出来。”
“真的吗?”小虎两眼放光。
“恩。”张凌策点点头,同时伸手整理了一番对方身上的衣服,担去担土,“听着,游戏开始前,你要记住,以后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妈妈,懂吗?”
“恩。”小虎乖巧的点了点头,“那我们以后还能每天来找你玩么?”
对此,张凌策犹豫片刻,轻笑道:“当然,一定会。”
“太好了,我们走。”得到肯定答复的小虎很是兴奋。他迅速跳下墙头,一边快步向外跑,一边不忘记朝张凌策招手呼喊,“快啊,阿策哥,不然你就要输了。”
张凌策,笑着,目送对方离开,直到彻底消失在了远方。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无踪。他再度抬起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周遭,轻声问道:“你,看到了吗?它来了。”
不一会,一道只有张凌策才能听到的沙哑之声响起,像是刚刚被唤醒的野兽,令人闻之战栗:「等候多时了」
平静的夜空,在张凌策的眼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两颗耀眼的星辰好似自明月中剥离而出,如流星般迅速坠落,格外刺眼。一红一蓝,一前一后,似是凝聚数万星辰的光辉,穿越遥远亘古岁月,历经沧桑,灼热辉光垂落,滑坡天际,照耀整个天地。
诡异的是,周遭安静到了极点,死寂的甚至有些可怕,不止星辰坠落没有声响,就连村中的犬吠猫叫也绝了踪迹,就好似这本该为天地万物所警觉的事情,就只有少年一人可以窥见。
随后,少年跳下墙头,最终消失在了夜色中,与此同时黑暗与阴影盘庚交错的角落,滋生出了冰冷诡异的迷雾,逐渐笼罩在了整个南泥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