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幽幽,林木参天。
这细雨似乎眷恋着远山挥之不去,才放晴不多时,另一场秋雨便紧随着绵延而来。
淌过一条山涧,陈青烊终于在满目长草中寻到了一条小径。
见了这尺许宽的羊肠小道,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松懈了许。
只要有路前方便肯定有人家,到时也好去寻口吃食,顺带问问有无那蛇妖的消息。
寻着梦里的记忆沿路打听,终于在一个参与过当地官府围猎蛇妖,又侥幸活下来的兵丁口中得到了蛇妖最后出现的地点。
蓟县,乔池山。
“劳资这回要先苟起来,等发育肥了再一波弄死那头蛇妖,彻底结束这操蛋的噩梦。”
正幻想着回归后与美女师姐来一段甜蜜胶黏的校园爱情,陈青烊感觉胯下猛地一紧。
再看向地下,右脚不知何时已经正正踏进了一条铺开的套索之中。
刚下意识想要抽出脚来,突然“砰”的一声闷响,不远处一块巨石落地的同时拽着那套索骤然收紧。
片刻间头顶树叶簌簌飘落,陈青烊便被这套索以一种极为滑稽的姿势倒吊在了树上。
“干……”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忽地想起这次匆匆而来,以往陪伴他的那柄铁剑却不知去了何处。
这可做何是好?
陈青烊有些哭笑不得,正纳闷谁在走人的路道里铺了这么条套索,忽地一点寒芒自蒿草中极速映入眼帘。
未来及思考,一支箭矢便已擦着脖颈从眼侧呼啸而过。
继而蒿草中有怒骂声喋喋传来:
“入娘的慧谙,谁叫你放箭的。”
“若射穿了吃食,回去首座定活剥了你这秃驴的贱皮…”
“我…我头一遭干这活没收住。”
一骂一答间两道人影自灌木丛中钻出,却是一矮一瘦两个身着僧衣的和尚。
前者还好,稍显稚嫩的皮面上顶着一头戒疤,至于后者么。
这个瘦麻杆似的和尚眉发稀疏,目色赤红,倒提着朴刀的右臂上经络根根鼓起。
陈青烊心头不由一愣。
怎么看,瘦和尚这模样都不像个好人呐。
两人看见倒挂在树上的人影先是惊愕,继而神色一阵狂喜。
嗤笑间,连那年岁不大的小和尚竟也漏出一口稀疏泛着乌光的黑牙来。
两人莫名狂喜后对视一眼,小和尚忙上前将陈青烊从树上解下,而那瘦麻杆则是陪着笑一阵解释。
“小哥勿怪,我与师弟本是附近寺院的僧众,因这山中多有走兽伤人才在林中布下套索,没成想…”
没成想畜生没套到,倒是套住了个大学牲?
陈青烊暗骂一声,指着两人的秃瓢问出个很白痴的问题。
“你们俩是和尚?”
他先前听的清楚,这二人分明以为套住了吃食来着。
莫非这乔池山的和尚也吃上肉了不成?
“阿弥陀佛”,许是瞧着陈青烊神色间带有惊疑,闻言瘦麻竿忙单手行了个佛礼,道:
“不愿欺瞒小哥,这年头地里本就没什么收成,佃农们皇粮捐税交上五成,地主租子抽去三成,末了县衙老爷那儿再抽一成,十成新粮就去了九成。”
说着,瘦麻竿苦笑一声。
“各家善信就剩那点粮米,还要糊弄自家几口人的肚肠,我等又不是那名刹大寺的弟子,也不求能证得佛前极乐果位,只好想出这等法子来求个肚圆了。”
这瘦和尚说的真切,可陈青烊有意无意撇向他手中那柄朴刀。
那刀刃线条流畅,刀柄在雨中仍发着乌黑的亮光,明显是用上好的白蜡竿浸泡桐油制成。
“和尚?”
陈青烊眯了眯眼,这倒是当真有趣的紧。
“先前不小心惊吓到了小哥,我与师弟亦是歉疚得紧,反正时下阴雨绵绵的,离县城路途尚远,小哥不如随我二人去寺中吃上一盏热茶?”
瘦麻杆的邀请极为诚恳,双手却有意无意的握住了那朴刀长长的刀柄。
陈青烊讪笑一声:“大和尚即是赔情道罪,小子岂有不去赴宴的道理?”
“对了,你们有没有听到这附近山中有蛇妖出没?”
小和尚慧谙一拍脑门,“嗨,你是说上个月官府派兵围剿妖祟,结果折进去几十号兵丁那件事吧?”
陈青烊刚眸光一亮,就听得那瘦麻杆又接过话茬。
“听说那蛇妖屠掉了一个村子,最后被个使剑道人拿命打成重伤,此后便逃进山中没影了。”
……
矮瘦两和尚口中的寺庙掩在一陇高埂之上。
四合的青墙这儿倒了一截,那儿坍去一段,仅剩一坐完好的门楼也埋在萋萋荒草中,象征性的作用反倒大于防贼的实用性。
进了院里,高大的松柏似伞盖将院落荫蔽其间。
明明是处古刹兰若,却处处透着股子说不上来的阴森劲。
陈青烊耳朵动了动后眉头蹙起,他还在四下打量这不似有活人居住的去处,那边瘦麻杆已然拍手高喝一声。
“禀告首座,我与师弟将客人带回来了。”
院子里登时响起一阵乱糟糟的脚步,接着从各处厢房偏殿涌出来一群光秃秃的脑袋来。
怪异的是,这些个僧众手上不见佛经念珠,打前的却个个的手提刀剑铁器,靠后则是肩扛铁叉钉齿一类的农具。
为首那个胖子是手捧一串盘到油亮的念珠,在众人簇拥中朝陈青烊走来。
胖和尚瞧着是个行者模样,面色富态头带铁箍,先合十行了个佛礼,笑眯眯道:
“即有客人,还不快去吩咐厨房备些斋饭来。”
说罢朝做个请的手势:“还请小哥先随我去厢房用茶。”
陈青烊亦是笑眯眯还礼:“听大师这么一说,小可这五脏庙还着实有些没着落哩!”
两人说着话走入后院,这里虽也破败,可到底茶盏桌凳齐全,比之处处漏风的前院已不知好了多少,到底像个人呆的去处。
不多时,原先在山野中碰到的小和尚便端了一簸箕食饼走进厢房。
东西不算丰盛,高粱面捏成的窝头,外带两碗不知何种野菜熬成的汤水。
“还请小哥见谅,逢上现今这年头,本寺也只能拿出这些东西来招待香客了。”
胖和尚很是热切的将窝头掰碎泡入汤水中,陈青烊顿了顿,端起碗尚未入口,耳侧却响起一阵若无若有的呜咽声。
打眼瞧去,小和尚正杵在一旁瑟瑟发抖,赤青一片的脑门子上满是虚汗。
只是这恐惧的对象么…
陈青烊瞥了眼那视线绕过胖首座,死死落在自个身上的小和尚,忽然又默不作声将碗放回了桌上。
行者打扮的胖和尚登时愕然:“小哥可是嫌弃斋饭太过简单?”
“那倒不是,我这人生冷不忌,只要啥东西在锅里滚过一遭都能咽得下去,只是么…”
说着,他看向皮笑肉不笑的胖和尚。
“我怎么听着有女儿家的声音,莫不是这禅院的大师傅们经念的烦了,请了城内花坊里的善信来一道普渡?”
“啊这…”
胖和尚听罢陈青烊这半是嘲弄半是试探的话语也不气恼,面皮突然古怪的抽动几下。
“小哥误会了,今儿个确实有山下的善信来寺里奉香,没准带的女眷多了些…。”
“无妨无妨,小子虽听不得真经,能随着师傅享享眼福也是极好的”。
陈青烊说罢三步并两步跃出厢房,冲着那呜咽哭泣声不断响起的地方急急而去。
胖和尚脸色难看的跟吃了口砒霜一样,当即也顾不得维持首座形象,抄起架子上一柄铁剑便也匆匆追出厢房。
前脚陈青烊循着声音一路赶到后院,刚要进门,却被两个持叉守门的武僧阻住了去路。
后脚胖和尚则提剑快步赶来,也慌忙张着臂将他拦下。
“小哥莫要再打趣贫僧了,我这里好歹是佛门寺院…”
凄厉的哭嚎声近在耳畔。
陈青烊冲其咧嘴一笑,首座胖和尚也张嘴苦笑,漏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来。
两人相视间,陈青烊忽地揪住其腰带一拉一送,首座那肥胖的身子便腾空而起,连带着撞倒两个把门武僧后跌进院内。
“大师休要吝啬,小可却是待之不急了。”
陈青烊面上笑盈盈的,趁两武僧还未及从地上爬起,已然闪身越入了后院的厢房。
他打眼一扫,便在满屋子热气中寻到了目标。
厨房右侧的角落里垒着一座土灶台,里面柴火烧的噼啪作响,上面一口铁锅锅盖被热气顶的来回摇摆。
灶台后则掩着一扇紧闭着的小门。
这门后正是那道自打一进这寺庙就听到的,若有若有无的哭声的来源。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可事到临头陈青烊还是不愿看到那残酷的事实。
深吸一口气,他几乎决然的将那木门一脚踹开。
狭小的套间内堆满干草。
而蜷缩在草垛中的又哪是什么獐子,却是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尼姑被剥了衣物,遮了嘴巴后捆住手脚的身子正在瑟瑟发抖。
至于那两个同样光着脑门,却骂骂咧咧穿着衣衫的和尚…
两人眼中发红的兽欲还未褪去。
再配合手臂上铺满着的刺青与草垛里赤条条的尼姑,给人一种说不清的荒诞与怪异!
大抵这两假和尚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办这活时最紧俏的关头被人生生打断了去。
这如何叫人不恨,又如何叫人不恼!
可陈青烊却瞧着那两眼空洞麻木,大概还不足豆蔻的小尼姑面露悲戚,心头没来由窜起一股郁气。
他头一回对自己的遭遇产生了怀疑。
这真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人经历过什么才会变的这般畜牲不如?
来不及思考,身后首座和尚暴怒的声音便厉喝而起。
“小子,原是怕惊跑了你才以礼相待,本想着以你这般俊俏的皮囊,药倒后送到柳三娘子处又是大功一件…”
陈青烊闻声回头看去,胖和尚已经拔剑在手,面上没了先前那面团儿似的笑眯眯,只有毫不掩饰的凶戾阴冷。
骂咧中,他甩手抖了个剑花杀进门内。
“既然你这么着急想死,这功劳佛爷我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