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另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穿着华服的公子哥,他坐在张胡凳上,手里端着杯茶慢悠悠喝着。身前还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嗓音略尖的喊话道:
“谋逆作乱本就是死罪!广平公发话了,念在你一个女流之辈,只要说出那两名乱党的去向,可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
岑晚晴螓首微抬,又无力垂下。白脸男人看一眼公子哥,后者依旧喝着茶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于是他走上前去,揪住岑晚晴的长发,强迫她把脸露了出来。
她的脸苍白如纸。
“多好一个小娘子,何必吃这皮肉之苦呢,”男人生得面如冠玉、颇有姿仪,此时脸上一副同情的模样,得意之色却溢满他的眉眼:“说罢,说出来,或许洒家还能为你那个情郎说说情。”
岑晚晴嘴唇翕动,他听不清,于是便附耳过去,却不想被突然一口咬住了右耳!
他负痛之下大叫起来,用力拉扯岑晚晴的头发,她却只是不松口,直到旁边兵士对她拳脚相加,这才让男人从她口齿间挣脱出来。
“邓玉!”岑晚晴和着血吐出一片烂肉,柔弱的身躯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厉声喝道:“你卖主求荣,不得好死———!”
邓玉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又惊又怒的喝道:“打!打死这个贱人!”
行刑的士兵高高扬起鞭子,这时,坐着的贵公子忽然离凳起身,他仿若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神情,冲身边一个挎着弓箭的随从摊了摊手。
取弓搭箭,贵公子瞄向被吊在半空的女子,表情说不上有多残忍,仿佛他瞄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仅仅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岑晚晴咳着血,冲着这些男人怒目而视,声音都嘶哑了却依然在厉喝:“你们说谋反就是谋反,东宫男女老幼一百多条人命,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有生路……”
话未说完,一支箭嗖的射进她小腹,血花凄厉的绽放在她身上。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好多人掩面不忍目睹。夏牧将唇都咬破了,嘴里含着一丝血腥味,双眸眨都不眨的望着岑晚晴,望着这个她才认识了不足半日的温婉女子。
她想拔刀,但她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拔。
“……多谢夏姐姐对孝直的不杀之恩,来日我俩必有回报……”
“……冯府的人极为跋扈,夏姐姐千万当心……”
她才多大?二十出头?她还有大把的光阴,如果不是和冯昱一同走,她不会被抓,不会被人吊在这儿当靶子一样射杀,她会和她喜欢的人一起,生几个孩子,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夏牧紧紧攥着飞花,从不流泪的她被泪水浸湿了眼眶。她恨,她恨这些人草菅人命,更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柔弱可人的女子被人当作一个破娃娃般虐杀。
又是一箭,射中膝盖上娇嫩的大腿。箭矢入体的那一刻,岑晚晴身子猛地一颤,她短促的惨叫了声,又生生憋了回去。
贵公子身旁的从人纷纷称赞着“二爷好箭法”,他很随意的又从箭筒里抽出第三支箭,搭在了弓弦上,一边瞄准一边说道:“你们不妨猜猜我多少箭射死她,猜中的有赏。”
有说七的,有说八的,有说十的,这些人的面皮上泛着红光,嘴里说着阿谀奉承的话,夏牧一眼都没有看向他们,只是望着被吊在半空、连挣扎的气力都已然失去的女子,一语不发。
“……你们、你们滥杀无辜,罔顾王法……”
岑晚晴的声音越来越弱,她强撑着一口气,用尽浑身的力气昂着头,她身侧那个叫邓玉的竟别过脸去不敢与她对视。
“王法?我就是王法。”贵公子嗤笑了声,手指一松,又是一箭扎进她的右胸口。
岑晚晴哇的喷出一口血,她面露痛苦之色,再也说不出话。
越过人群,夏牧的视线遥遥的与她对上了,弥留之际的岑晚晴一瞬间就认出了夏牧,已蒙上阴翳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希冀,有了一束光。
她微微扬了扬满是血污的脸颊,被绑缚在绳索里的手动了动,颤抖着,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指日……可待?
夏牧心中凄苦。
……晚晴,你是想告诉我他二人平安无事,不久就能相会么?
又一箭。箭矢轻易的撕开她的身体,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四支青黑色的箭矢插在岑晚晴的身子上,再没有血流下,她的血已经流干了。
夏牧抹去泪水,她不想被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要把这一幕牢牢记住。
在她的视线中,岑晚晴凄然一笑,嘴唇翕动着,目光投向茫茫的远处,然后螓首缓缓垂下。
夏牧听不见她最后的一句话,直到生命的尽头,她留下的遗言只有苍天为鉴。
“……孝直……我终于不再是你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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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兵士上前试了试她的鼻息,冲贵公子摇了摇头,后者骂了声“贱人”,兴趣缺缺的把弓扔在地上。
“杀了我冯家的人,可不能这么便宜了,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再扔去城外喂狗。”
贵公子说完正要走,见着邓玉捂着右耳走过来,便温言道:“邓中侍今日有功,你且回去处理好伤口,明日来我府中领赏,我会为你在宫中安排差事。”
邓玉喜上眉梢:“谢广平公,奴婢一定会尽心办事!”
人群陆续散去,夏牧死命盯着这二人,直到一直在寻她的元望出现在身旁。元望是见过岑晚晴的,但此刻他并未把不远处被射杀的尸身、和那晚温婉少言的女子联系到一块儿去。
“主人受邀要去赴宴,让我带你先行回去。”
“……元望,”夏牧看着那贵公子在家丁簇拥下扬长而去的身影,忽然出声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我听他们管他叫二爷。”
元望瞟了一眼,答道:“没见过,那应该是冯府的二公子吧,好像是叫冯朗,怎么了?”
夏牧摇摇头,她此时并不想把发生的事说出来。她有很多事需要先弄清楚,这个叫邓玉的是什么人,他们三人不是已经到了吴家集吗?那晚晴是怎么被抓的,还有李冲和冯昱现在下落不明,他们在哪儿?晚晴最后的眼神她读懂了,这好不容易逃出樊笼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如果李冲和冯昱现在还未脱离危险,那么她夏牧就是唯一的希望。
一念至此,夏牧更是心如刀割。
晚晴惨死和她脱不了干系,她救不了晚晴,那么她一定要救下李冲和冯昱。
这时元望又随口道:“晚上就是他兄长相邀,日间就请过一次,被主人回绝了,不知道为什么方才高大人又亲自来请,主人不想再驳了高大人的面子,这高大人也是,明知……”
夏牧突然打断了他,回首道:“晚上这个叫冯朗的会去吗?”
元望之前和她的交谈很少,早晨交过一次手后便显得熟络了许多,话也多了,说道:“他兄长就是冯府世子冯崇,现在是燕国太子了,听说晚上冯家还有几个位列国公的都会去,这冯朗会不会去我不知道。”
夏牧面色如常,扯动嘴角笑了笑:“晚上我也想去,可以吗?”
元望看她一眼,觉得她的神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笑容里好似没有一点儿温度,不过她向来清冷,所以元望倒也没多想,回道:“主人原本是想带你去的,只是……”
他顿了顿,继而说道:“宴请的地方在眠月楼……”
夏牧虽然在和他说话,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瞥着那个叫邓玉的,这会儿望见那人要走,她很突兀的丢下一句“我先去四处逛逛,你在那儿等我”,然后立刻跟了上去。
话未说完的元望哎了声,望着夏牧的背影自语道:“……那是妓馆。”
邓玉没有进城,他心意满满的绕城往西门而行,全然没注意身后跟了个杀神。如果拓跋燕然此刻在场,那他一定能察觉到,此时的夏牧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冰冷的杀机。
……晚晴,既然这乱世没有王法,就由我为你报这血仇!
以牙还牙,杀人偿命。
日头西斜,秋风肃起,依然被缚吊着的女子面容带着一丝不舍和眷恋,暝目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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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晚晴,幽州昌黎人,生于公元四一零年三月二十,少时因家中获罪被发入奴籍,父母亲属皆离散不知所踪,公元四三零年九月十七被射杀于昌黎城外,终年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