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茶马市始建于北燕太平元年,占地足有方圆二十余里。时文成帝冯跋自立为天王,第二年改元太平,同年整顿吏治、省徭薄赋,外与柔然、东胡乃至东晋等势力交好,又颁布政令建此茶马市以沟通东北与关内的商路,自此商旅络绎不绝,二十年间屡次扩建,这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以茶马市为中心连房数千间,整个昌黎城一万六千余户,说一半人口在西城绝不为过,而西城一半人口几乎都集中在这茶马市附近。这里百业汇聚、各族杂居,是个绝佳的隐匿之地,原本夏牧她们十几个妇孺从十里铺迁到这儿那真是一点儿浪花都泛不起,可偏偏今儿就出了事。
院子里鸦雀无声,夏无忧领着十几个孩子跪了一地。
夏牧蹙着眉坐在上首,身后站着的青衿也是一脸忧色,只有史大头最是心大,在伙房里帮着他老娘吭哧吭哧的劈着柴禾,他娘李氏时不时的往门边瞥一眼,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
方才青衿使人传讯,她赶回来才知道原来是官差找上门来了,为的便是那日杀了邓玉及其一帮手下,说是有苦主去衙门报了案,并且指名道姓的点了夏牧。
夏无忧一听当场就急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些孩子里边有人泄了密。
毕竟当时的尸体他都拉到城外的乱葬岗埋了,在场的伙计事后他也给了封口的银子,没人会多嘴,况且十里铺每日里寻衅滋事的多了去了,闹出人命丝毫不稀奇,他又听夏牧的把铺子出手了还搬了住处,眼下官差这么快能找上门来,那问题只可能出在救出来的这些孩子们身上。
这事说大吧,也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十几条人命,真要挂到夏牧身上判了,够砍她十次头的。
见夏牧不说话,夏无忧扭头便发火了:
“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孩子们唯唯诺诺都不吭声,无忧在他们中间还是很有威信的,他两眉倒竖、紧接着又大喝了一句:“站出来!”
大多数的孩子都把头垂向地面,这时第二排有个女孩子开口道:“无忧哥,这两日我只见纳福出去过,而且很晚才回来。”
头排一个和春涧差不多大的少年立刻瞪了她一眼,却也没否认,白净而清秀的小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依然跪在地上的夏无忧盯着他问道:“纳福,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叫纳福的少年踌躇了片刻,小声答道:“……无忧哥,我只告诉了张少爷,而且他说,他说他只是好奇,死的人和他又没关系……”
“你特意跑出去见他的?”无忧的语气有些颤抖,夏牧听得出来他在竭力压抑着情绪。
“我没有,”纳福咬了咬嘴唇,“我是去当铺的路上碰上他的,我……那日我在铺子里拾到一片金叶子,我想去换些钱。”
无忧突然起身,一拳就把他打翻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就是一顿揍,纳福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拿手护着头拼命躲避。
“张少爷!张少爷!”无忧一边打一边骂,手下丝毫不留力,“你把欺辱你的人叫做少爷!恩主把你救出来你反倒出卖她!啊?!”
其余的孩子都不敢上前,只有春涧上前拉了无忧一下,可她拉不动,看了眼夏牧她又跪了回去,纳福一边挣扎一边喊道:
“他没有欺负我、他对我很好!还说要让我去他府上做伴读,教我识字念书……”
无忧气得面色涨红,打得更加用力,恨声骂道:“他对你好、他对你好怎么没从邓老贼那儿把你带走?啊?就你没脑子!他套你话你听不出来?你还偷拿东西……!”
“我能怎么办,”纳福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只想好好活着,哥,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了,你和十三都拜了师,我们这些人呢?哪天你们要是离开昌黎,没带上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他这话一喊出来,其他的孩子们都有些面带戚色,无忧有些打不下去,两手揪起纳福的衣襟、嘶哑着嗓子道:“我说过会护着你们,我说过!你现在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卖了,你懂不懂!啊?!”
纳福只是啜泣,被打破的嘴唇渗出血来,无忧恨不过挥拳还要再打,夏牧终于开口道:
“……无忧,放开他吧。”
夏无忧闻声回头,面上神情又气又惭。
“师尊,”他走回夏牧跟前直挺挺跪下,“无忧没有管束好他们,请师尊责罚!官府若是要来找事,由无忧一力承担!”
“……起来罢,有我在、出了事还轮不到你来扛,”她说得云淡风轻,继而对一帮跪着的孩子和声道:“你们也都起来吧,起来说话。”
待孩子们都陆陆续续起了身,她走到灰头土脸的纳福面前,也不说话,只是给他拍拍尘土、又整了整乱糟糟的发髻和衣袍,纳福一脸瑟缩,想看她却又不敢看。
夏牧笑笑,视线一一扫过这群孩子。
她心中是气闷的,但气闷的不是他们,而是她自己。自接纳他们的那一日起,她就应该为他们负责,可她却忽视了,或者说,她做得还远远不够。
在这个一千八百年前的世界里,她所掌握的科技知识毫无用处,即便知道那一鳞半爪的历史也帮衬不了一二,能有所用的唯有家世背景和财富地位,和千年后几无二致。
站在院子里、望着头顶的蓝白苍穹,夏牧深深的吸了口气。
想要改变这个世界首先就得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而她能依仗的,只有超越这个时代的视野,和她勤学苦练得来的杀人技。
“……现在我来问你们,纳福,还有你们其余的人,有没有想走的?”
纳福一怔,继而左右望望,孩子们小心翼翼的抬头互相看看,没有人说话。
“纳福,”夏牧温言道:“你想走还是想留下?”
纳福望了眼夏无忧,片刻后他咬了咬牙,说道:“恩主,我……我想离开。”
夏牧点点头,继而肃然道:“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也尊重你们每一个人的选择,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今天选择离开的,我不会为难,今天选择留下的,日后绝不容许有背叛之事,都明白了吗?”
“恩主,我愿意留下。”
“我也愿意。”
“恩主,我们都愿意留下……”
除了纳福外没有一个孩子要走,纳福临出门前也很是不舍,事实上若是无忧出言挽留,夏牧相信他会留下,但夏无忧从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
风波过后,夏牧让春涧领着孩子们散去,把青衿和无忧留了下来,商量怎么应对官府之事。
“……我给民役头头使了些银钱,他说这种事情官不举民不究,如今既然有苦主报了官,他们也只能依法从事,”青衿皱眉道:“我听他话里的意思,只要告官的撤了诉也就相安无事了。”
夏牧:“能打听到苦主是哪些人吗?”
无忧略一思索,应道:“这个不难,找到班头一问便知。”
“唔,纳福说的那个吴少爷是什么来历?”
听她问起,夏无忧的面色即刻变得很难看,“……经常来找纳福的恩客,在东城的太学读过几年,据说是家学传承,有个候补羽林郎的官身。”
说完他又呸声道:“长得斯斯文文一表人才,背地里净做些龌龊事,也就是纳福瞎了眼!”
夏牧噢了声。
家学传承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指的儒学的传承。在这个时代学识是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的,有了知识才有进身之阶,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还没有科举制,执行的是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一言以蔽之“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也正是士族门阀得以把控权力的根本。
她微微蹙眉道:“既是如纳福说的那样,这个张大少和咱们也没什么瓜葛,难道是他鼓动苦主去报的官?他图什么?”
无忧的脸色依然阴沉如水:“师尊,要不我先去西城司探探消息?”
夏牧沉吟片刻,问青衿道:“官差怎么说?”
“叫姐姐你明日午时之前去衙门回话。”
她面色如常,又问了句:“苦主报官不需要人证物证吗?”
青衿望了眼无忧,后者也是一脸茫然,这时端着盆水出了伙房的李氏插话道:“女东家,这事得找个衙门里懂行的人问问。”
她倒是说得一口官话,夏牧也不以为忤,听她这么说便和声问道:“大娘可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