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需要别人搀扶什么的,人们总在家中卧室的角落放上马桶和夜壶,以备不时之需。可是十七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小小的他有着倔强的自尊心。
二月笑着为他端来夜壶,掀开被子给他塞进去。盖好被子后,二月稍微想了想,看着明明脸通红却只是盯着她看的十七,像是自顾自地说着:“哎呀,我先去拿些吃的和书,等下要守你守很久耶,不然会无聊的。”然后起身离开了房间。
回来时,她真的端上了一碗温热的馒头,还一手兜着小几本泛黄的厚书。也没有去逗十七,或者掀开被子拿走夜壶啥的,吃完馒头之后,二月就在他身前的被子上轻轻放上一本书。
“可以认字吗?”
“只能认一点点。”
“那我教你认字吧。”
二月显得雀跃,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一个人闷闷地看书,有事可以做对活泼的她来说还是很愉快的。也没有等十七的回答,她自顾自地坐到了床头,背靠在墙上,蹭下一点点灰尘,她就和十七贴得很近了。
十七并不抵触识字,也不抵触这个有点活泼的女孩,他从前也是被一个同样活泼的女孩儿拉着找到镇上的说讲先生的。他在那里听了很多故事,从山精百灵,到古往今从,说讲先生说这些故事都藏在书里,藏在让十七琢磨不透的文字中。
十七对这些文字不知何时产生了原初的神往。可是书是很珍贵的东西,他更多地是从镇子上的布告或者哪家小铺的柜台上识得些零星的文字。其实也不用特别去记,十七的记性一向很好,他的学习能力也十足强大,听些人们在布告前的议论或是柜台前的争执,也就记住了很多。
记住了就不会忘掉。
就像手里的浅褐的书,他翻开,就看到自己从前看到过的字,可以用当地的口音读出来了。
可是很怪,真的很怪,听着人一本正经地用方言读书,二月贴着十七的右脸的眉眼中全是笑意。她听了一会儿,等到十七翻了几页,再也找不到没出现的认识的字时,开口说:“好啦好啦,十七你有些读的不对哦。来,听我读。”
二月从十七手里接过书,然后十七就听着二月读,以一种他不熟悉的音调,他只隐约记着这是从北方来的人们常说的,他第一次见到冬二月时她也说的这种调子。
真的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字会有不同的读法呢?
二月读着这篇某人的游记随笔,内容无非就是从哪里到了哪里,见到了什么。二月就喜欢这种文章,她从小就憧憬着远方,借由他人的记述,她可以窥到一隅的角落天空。
苦命的小鸟儿从来不抱怨折翼呢,它只叹息无法飞行。
一段文字读完,她停下来看着十七,“要这个样子读哦。”
十七听得有些别扭,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记住了的,于是微微倾过身子,想去看二月手中的书。二月就把书往他的方向挪一挪,“试试看?”
十七就真的用稍慢的语速把二月刚刚读过的段落读出来,他读着:“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声音很轻,显得虚弱,是没有变声的孩童声气。
末了,他侧脸看着二月的好看眼睛,问道:“我读的应该对吧。”
二月惊讶地看着十七,又低头看眼书,再看他。
“读、读得这么好?”
她又读了一段,十七就跟着再读,只是一会儿,十七就可以将这篇短游记完整地独自读出了。
二月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教书的潜质。
她真的好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只需要稍微教读一下,“学生”就基本学会的感觉,让她很满足,心底的一浮自足感油然而生。
受到如此聪慧的十七的激励,二月自然干劲十足,房间里萦绕着二人的读书声与丝丝的翻书声。
至于贴得多近,二人并无芥蒂,也就依偎着读同一本书啦。
…
二月是一直不在意时间的,直到她又读完一段,没有听到十七的跟读而看向他后,才发现十七正看着她。
“姐姐,你有没有一点点、嗯,饿了?”十七说得小心翼翼。
“啊。太投入了,我忘了。”
所以由于某人的投入,今天下午只能很晚很晚吃了。
十七吃得小气,这是他第一次吃这么白净的粑,虽然是冷的,但嚼在口中一样很甜。所以他不敢多吃了。
冬二月看出了他的拘谨,这是和她从前一样的拘谨,她很熟悉。
于是她拿起碗中沾着水汽的粑,撕下一小块,直接递到十七嘴前。
“要我喂吗?果然是小孩子。”
于是十七吃下那小块粑,再接过整块,肚子终于被填饱了。
二月吃完先行去催火温药了,十七就继续读书。
读书、读书。
一日尽了。
…
待到谷先生和温婆婆回来时,十七床头的桌上已经叠上有些数目的书了。他们已经休息了,二月趴在他床边睡着。
温婆婆抱起小二月,像昨晚一样给她送到另一间房间。两个老人这时候坐在十七床前了。
“他真的很聪明,不是吗。”
“是啊,他的学习能力,有些恐怖了,比二月还恐怖。”
“你还有几年?”
“希望能撑到下次大疫。”
沉默片刻。
“想得怎么样?”
“神明先慧,却先天缺少阳神,如此矛盾,还有大福的……种种奇迹居然就在我们眼前发生。无论怎么看,这孩子都像是先天的弦师。”
“疫神快出来了。”
“嗯,有点巧了。”
“每次都这么巧。”
“那就是气运了。”
“对啊,无论是疫神的,我们的,还是孩子们的。”
他们在床边窃窃私语,疲惫盘亘在苍老的脸庞上。从十七聊到冬二月,从疫神聊到大疫,点点沾上死亡的意味与新生的祈望。
他们说了很多次了,也许这次下定决心了。
…
此日小满。
十七醒来时,谷先生已经在床边坐着了,在慢慢翻动他床边的书。见到十七醒过来,谷先生还是先将洗净晾干的夜壶塞给他,起身说道去拿些吃的,十七就向着他的背影道谢。
不出一会儿,冬二月就端着两碗热粥进来了,后面跟着谷先生。
小心喂完十七,二月才开始喝粥。谷先生则随意与十七说着话。
“虽然从二月那里知道你的名字了,但还是问一问吧。我是谷殷林,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呢。”
“谷爷爷好,我是十七。”
“这几天我们都比较忙,所以可能照顾不了你,你知道的,最近的疮疫又重了。”
“没有没有,我十分感谢您和温婆婆救了我,还让我在你们房间养伤,给我饭吃。而且二月姐姐是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二月耳朵动了动。
谷先生则是笑了起来:“十七,你今年多少岁啊。”
十七有点没明白谷先生的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马上十二岁了。”
“具体是多久呢,二月是在冬月的时候出生的,现在才十一岁半哦。”
“我不知道具体日子,大约就在这夏季月里吧,不过这么说的话也许我才比较大。”十七看着高出自己许多的二月说。
“呵呵呵,那你以后得叫二月妹妹呢。”谷先生又笑起来。
“我不知道。”十七却低下头,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做,他认为自己是空空如也了。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光头上轻轻摸摸,然后一本书放在他眼前。“试试再读一读?”谷先生显得很耐心。
中气不足的声音软软响起,十七读得很认真,不过仅仅读了一两段,谷先生就叫停了。
他显得很高兴:“很棒很棒,十七!这是你第一次学认字吧。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学读书,等你好起来之后。”
“我可以吗?”
“你可以的。”
至于话中省略了很多应该询问的东西,十七和谷先生都不去提了。十七相信,谷先生有自己的揣度,比如说自己的反常,比如自己的新生。至于善恶,他不知如何是有点相信二月的。
二月就这样多了一个师弟。
小满小满,江河渐满,万物渐丰,小得盈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