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持站立半晌,陆君如见陆安终于耐不住性子、收回目光后在茶凳上坐下,心下顿生一股欣悦之感。谁料,对方却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陆怀永,大概,的确是死了吧?”
一瞬间,陆君如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名字。可“陆怀永”这三个字,对方起念时,明显格外加重了音,断不会错。
欣悦之感骤消,取之而来的,是一股莫大的羞辱和危机感。陆君如原地缓了一阵,正纠结于用哪种语气呵责回去时,又听陆安笑道:
“君如兄,你没听错,我更没念错。不用担心别人会听到,我敢跟你打赌,陆怀永那老乌龟,现在肯定不在旁边那口棺木当中。”
刹那间,仿佛耳边炸响了惊雷一般,陆君如禁不住地身体微颤。他不敢反驳,亦不敢认同,就这样呆呆愣愣地站着,像一根枯草一般,仿佛只要一缕风烟飘过,便会晃断崩塌一样。
陆君如当然知道,陆安说的便是老族长。一时间,回来路上的云车中,那包揽罪责、慨然赴死的老族长形象,正变得越来越模糊。
“君如兄保重身体呀,我就随便说说而已,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也不看他,陆安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就这样吧,无论在不在,这么大年纪,就当他死了吧。”
只这一会,对于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陆君如来说,仿佛又重新过了几十载一样。他长吁一口气,缓步过去,不顾仪态地将陆安给他倒的茶一饮而尽,语带苦涩地怅然道:
“整个陆家,你是唯一一个敢说这话的人。”
“也不尽然,还有一个人没回来。不然,那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早被他一口气吹成散碎了。”
言罢,见陆君如不作声,陆安只得直言道:
“我说的是族兄陆全,你不会不记得他了吧?”
“当,当然记得……”
陆君如努力笑了笑,捏了捏手中茶盏,忽然感到格外庆幸,“他……现今修为如何,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跟他比,犹如麻雀比之大鹏,萤火比之皓月。”
陆安连连叹道,“他跟你一样,一个只晓得读书,一个只记得修行。这时候恐怕还呆在深山老林,潜心修道呢!”
只是近距离面对眼前的小年轻,陆君如即便暗自激发出“浩然之气”,都难以消弭那种若有若无的畏惧感。
再想象陆安描述那种修为的陆全,陆君如马上便联想到在福清寺最后的夜晚,远远看到那位“佛陀”时的感觉。
自然而然地,陆君如突然开始觉得,老族长陆怀永,可能“死”得有些草率了。
“真正的大魔头还没露面,陆家就成这样了。到最后,总不能让我也去死吧?”
一想到自己是接替陆怀永、成了新任的陆氏族长,陆君如不禁四体发冷。好像现在躺在隔壁灵堂的人,马上变成了他自己一样。
“君如兄?族长??喂喂喂???”
陆安一连串的发问,将陆君如游离的神魂勉强拉扯归位。对视一眼后,陆安清了清嗓子道: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全哥修为高深,很多事早已看破,估计他也不会再为难你们。”
一听这话,陆君如骤冷的身体马上又活泛过来:
“全兄家中之事,君如深表遗憾。有什么能略微补偿的,一定尽心尽力!”
心道总算是聊上道了,陆安假装思忖,半晌道:“其余事,全哥都没与我说。
只是他根骨绝佳,前途无量,之前被一外宗高人看上,不久后要随之迁门改号,需要恢复陆氏族人身份。”
“就这样?”陆君如紧声追问。
“如此而已。”陆安面不改色。
“简单,小事小事!”
陆君如先是一喜,想到什么,马上又皱起了眉头,轻捻短须,神色古怪地朝陆安看去,“只是……”
“只是什么?我的身份能恢复,全哥的,莫非会有什么问题?”
见陆安也皱起眉头,陆君如莫名地心一慌,赶紧解释道:
“安弟,全哥他和你不同。想要恢复族中身份,必须家中还有血亲尚在……可现在……”
“呃……随便编排不就行了?”
“可以当然是可以。”
陆君如苦笑道,“只是如今,全哥和你身份地位如此超然,若是改族谱到其他家中,其余人一定想尽各种办法来争夺,稍有不妥,恐怕会引发族内分裂。”
“那你的意思……不会是……”听到这,陆全当然也想到了那种办法,不禁脸一黑。
“安弟果然聪慧过人,你家与全哥一家同出一脉,之前关系融洽,如今更是同门师兄,一同修行。将他改派到你家中,的的确确是最好的选择!”
…………
从陆家村回到云山村,陆安强撑着笑颜给陆霜汇报之后,当即回了房。
夜半时,小爱准时准点偷摸过来,见陆安半躺在软榻上不动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吓得赶紧过去拍拍他脸颊:
“小安哥,什么情况,出去一趟被人打了不成?说说谁干的,小爱现在就给你去报仇!”
被莫大的廉耻心激发得坐起身,陆安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你才被打呢!你小安哥哥我英明神武,区区凡人也敢近我身?放一千一万个心吧,哥哥我好着呢!”
“哦。”
小爱吐了吐舌头,左摇右摆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又道:“小安哥,今天怎么不开心?大晚上的,睡你麻痹起来嗨呀!”
听着对方从自己这里偷学的话语,望着对方呆呆萌萌的俏模样,陆安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最后长叹一声,一边换衣裳,一边鼠来宝似的念叨起来:
“全哥全哥,真成了哥,我是他弟,他是我哥!全哥全哥,成了真哥,云山无棱,天地不合。”
“呃,噗……哈哈哈哈~”
“笑笑笑,笑你妹呢!”
“可是……小安哥,真的很好笑啊,哈哈哈哈~”
之后的半个月,陆安、小爱白天帮陆霜规整家宅,并暗自布下防护阵法,夜晚则是一同去郡城购置物资,顺便到那“灵宅”修行。
这天晚上,经小爱反复的提醒暗示,陆安被迫想起陆全还在那北山洞中,一时拗不过,在去往郡城之前,便与她一同先去北山过问。
呼吸之间,驾轻就熟地来到那北山顶峰下的幽静山洞门口,只觉一股阴冷怪风从里面窜出,小爱打了个冷战,忙停住脚步,望后怪道:
“小安哥,不对劲!”
陆安正纠结要不要把陆全成他“亲哥”的事说出来,一听这话,当即喜道:
“不对劲就对了,这么晚了,咱还是别打扰全哥修行,赶紧走吧。”
说完陆安转身就走,却意外发现,小爱竟比他速度还快,眨眼间就飞到了前面树梢。
“这也太不对劲了吧!连人都没见到,居然会怕成那样!”
这时,从洞中传来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
“再不过来,吾会吞了你!”
陆安不及反应,被早已折返回来的小爱紧紧抱住腰身:
“小安哥,我,我害怕……”
软糯细弱的声音,山草药香的味道,温湿浸背的吐息……几相叠加之下,一股连陆安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莫大保护欲瞬间填满胸口。他下意识地伸手搂住小爱脑袋,气势十足地道:
“别怕,我在!”
“夹带”着小爱重新来到洞口,陆安硬气声讨道:
“陆全,一把年纪了,能不能懂点事儿?我们大晚上的过来看你,刚才那种话居然都说的出来!”
等了半天没回应,一直到自己的回声消失时,里面飘来一句带着怨愤的抱怨:
“你他娘饿肚三天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