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院内,灯火通明,廊门墙角种着几株翠竹,刚劲挺拔又生机盎然。
侯府内外乱做一团,即使是在侯府深处,却依旧能够听到院外不断传来的争吵怒喝声。
“瑾娘姐今日只能再委屈你一日了,等到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将你送回去。”明止坐下,看着桌子对面一直静静抱着长琴,跟着自己劳车一整天即不说话也不抱怨的周瑾娘,很是歉意。
周瑾娘微微一笑,似是身姿乏力,有气无力道:“能帮到小公子便好。”
旋即揉了揉额头,虚弱说道:“小公子若是无事,瑾娘便先退下了。”
明止点了点头,目送周瑾娘打开院子西边的房间,然后关上门休息。
“明止,他们对你很重要吗?”凝溪站在墙角看着竹子,轻声问道。
明止略做沉吟,没否认也没拒绝,无奈道:“能做的并不多。”
一句话放弃三十二万条命,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好像有点残酷,但若不放弃,丢掉这在陇外的五万兵马,柔兰,居奴两部的十五万余精锐关中也非完全应对不了,但真掏空家底,争一口气,又让人实在是拿不起这份气魄。
关中毕竟是关中,没人敢去试一试气魄。
关中为主,陇外为尾,为保大局而舍去一臂,实在是太好算的买卖了。
就在两人说话间,一道身影缓缓落下,打断了两人的话。
“老和尚!”明止看去,眼神错愕,一时间惊呼。
来人面如佛相,清面垂耳,圆目长眉,高耸的鼻梁仍可见年少英俊,而那经历过许多沧桑岁月的素衣袈裟,给人一种聚集人间气运的奇特观感,甚至柔和明朗。
“明止,为师说过看到为师要叫师傅。”
小春秋,无人知晓的地方,有一和尚背好行囊,只靠一双脚骨,出关中,过陇外,在江湖上留下西域城头有人望的美名,远游万里,自天外取回经书十万卷,立地成圣,肩头挑起一整道佛门气运。
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在很久以后才渐渐有这么一道名号响起,宝树山,落禅寺,登露僧人。
举世皆敬!
明止绷着脸,然后又很快放下,恭恭敬敬行上一礼,拜过道:“徒儿明止见过师傅!”
瞧着明止这番惺惺作态又规规矩矩的样子,登露僧人一笑。
这位肩头抗起佛门气运的老和尚不免又一次想起过往的场景,明止骑在他肩上,将他光秃秃的脑袋当做木鱼翘个不停,语气稚嫩,含糊不清的问道:“老和尚,西域城头望你的那个人是谁啊?厉不厉害?”
“老和尚,人们都说你的武功气运到了天下第一的境界,你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老和尚,你说你只在我有劫难的时候才会出现,那我现在是劫是喜?”
“老和尚,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娘,而我却只有老和尚你呢?”
“老和尚,如果我长大了,一定要去很多个很大的东西看看,至少得比你这破庙大上这么多的地方。”
孩童双手环抱,做出一股很大很大的架势。
“多年不见,你我师徒情感还是这般深厚,为师很是欣慰。”登露僧人眼中掠过一抹泪光,伸手在明止头上宠溺的抚摸着。
两人曾定下非劫难不见面的约定,此后一别,明止成了侯府小公子,登露僧人返回寺中,依旧在诵读那诵不完的经。
凝溪站在一旁,被这突然出现的登露僧人吸引了注意力,眨巴着眼睛小心的打量着。
“姑娘是瞧上了贫僧的破烂袈裟?”登露僧人转头看向凝溪,眼神和善,令人极为舒适。
凝溪摇了摇头,见明止如此尊重登露僧人,她也是习惯性的与明止站在一起,冲眼前的登露僧人行以一礼。
“这是…”明止见状正欲上前,却被登露笑着抢过话头,道:“我知道,凝溪姑娘。”
明止一愣,然后很快释然,道:“又是算出来的?”
“自然如此。”登露僧人作势转动着手中的古朴佛珠,晦涩难懂的经文缓缓吐出。
梵音悠扬,似有撞钟之声在府中荡漾。
凝溪闭上眼,只觉周身被一道佛光包裹,温暖和煦,恍惚间又如置身云海,身姿轻盈,无数气运包裹。
“居然真是等境气运。”登露僧人只一眼便看出凝溪身上的不凡,尽管远在宝树山推算凶吉,为明止保护平安时感受到过一股溪流般源源不绝的盎然生机,心里有所推论,但真见到还是难免感到意外。
“只是还未开运。”登露僧人周身浮现一道道金色符咒,然后又很快消散不见。
“机缘已到,贫僧便送你一丝气机。”
明止疑惑,老和尚说着和背剑鬼当日类似的话。
“等境,顾名思义,修行只在等之一字,无屏障桎梏,万鲤朝拜,只需心境合道,一日千里,但在开运之前,体内不会有半点真气的存在,自然也无法感悟天地灵气。”登露僧人细心解释道。
明止对这些说法稍感奇艺,但并未太过在意,只要不会伤到凝溪便好,随即扶着仍旧闭着眼睛,好像昏迷不醒的凝溪到一旁坐下。
师徒两人相视一眼,明止脸色凝重,而登露僧人却如古井不波,看不出情绪深浅来。
眼前这位在江湖道统都处在最高端的老人,他可不相信他所说的非劫难不相见只是句想把自己踢开的玩笑话。
这位对他极好却不溺爱的老和尚也有着自己的准则。
“是陇外道的事情?”明止问道。
登露僧人摇头。
“各有命数。”
明止一脸鄙夷,道:“得道高僧都这么神经兮兮,天机真就不可泄露?”
“你要南下。”登露僧人瞧着爱徒神情,心中一软,只能透露一点。
“中原还是江南?”
明止听登露僧人一说,也不怀疑,但却也来了兴趣,想要问个清楚,至少得要个确切地方。
于是他自然便把江湖传说最多中原天下和江南天下放在了最前。
“蜀地。”登露僧人笑道,而后一脸你是绝对问不到什么的了的表情。
明止有些怀疑,仿佛联想到什么一样,却还是有些不甘的问道:“陇外道就没有半点办法吗?”
登露僧人既未摇头也未点头,神色忽然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盯着明止的脸看了好一阵,就连明止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八百年前前春秋的秦国为招拢天下人才,建立封正司,而后以不同旗帜划分为枕兵,折气,剪玉三卫,因其中尽是指教之人,为避指教耳目,封正司有着有名无姓,甚至无名无姓,以物代称的传统,史称秦赐三卫。封正司为秦国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最终却与秦国决裂,越过长城北逃草原。而在后八百年的小春秋之中,行阳后族曾经短暂的建立起一个意为复兴行阳,名号兴阳的王朝。”
明止安静听着没有打断。
“中原征伐乱战而北面势强,经过草原内部的争旗,太丹国师接过旗帜,号令草原诸部,走到了草原王朝从未到达过的高度,铁蹄所至,所向披靡,而后翻马越过长城。小春秋各国乱战,无暇北顾,天下形势岌岌可危。”
登露僧人眼神闪过些许情绪,道:“好在中原气运未绝,剪玉一族出身的高阳王忽然出世,助兴阳一扫六合,肩挑天下万道,力退太丹国师,将兵锋推到了长城之外,至此天下之地尽收,小春秋结束。”
明止皱了皱眉,不知登露僧人用意。
“高阳王原本因大破关中,受封秦王,但因与太丹国师的决战中牵动太大,损耗了自身气运,最终消亡,而后发生了指教推举,剪玉代阳的大事,剪玉一族顺势尊秦为姓,改族为秦,国号简玉,寓意从简有治,秦王名号为避国讳,改封高阳。”登露僧人手中的佛珠轻轻捻动。
明止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落禅寺听其他和尚谈论过的事,因为自己年龄尚小不记事,又或者自己与老和尚为师徒关系,僧众们私底下的交谈都没有顾忌明止。
说是那与登露僧人同出一门的妖僧宝真引太丹入关中,窃取佛门本位的六道至宝,动摇了关中气运,最终在高阳王平定关中之后,将宝物归还,登露僧人也由此跟高阳王定下了诵经十万篇,顺天下气运,避天道神察的约定。
明止当年问过登露僧人:“高阳王一脉明明都已经断了为什么还要遵守誓言?”
却只得登露僧人沉默,并未理会,依旧是照常诵经打坐,雷打不动。
明止听完,一时间还没领会要害,疑问道:“这与陇外道有什么关联?”
“庆候认秦王而不认高阳王。”登露僧人点到为止,并没细说但明止却也明白了意思。
关中的气运不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