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苏十八岁那年的八月十五,明镜山庄在一夜之间被覆灭,流苏的父母叔伯都死于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之中,摆在明处的整个明镜山庄被屠杀殆尽,流苏因为约了父母的故交之子裴行水去山阴城逛中秋灯会而幸免于难。
屠杀明镜山庄的,正是明镜山庄追查多年的潜伏在苍穹之国的夷族杀手组织“金明灭”。过去的数年间,金明灭用相似的手法,屠杀了江湖上的好几个门派,皆是先将对应的门派屠杀殆尽,再将门中的武功秘笈洗劫一空,随后点把火烧光整个门派。
完成这一切后,金明灭还会在被灭门派的大门前立一块显眼的大石头,刻上他们独有的标记,标记上还会被贴上薄薄的一层金箔。金箔上浇一圈鲜血并用古篆留下署名“金明灭”。手法极其残忍绝情,江湖中人早已对这个组织恨得牙痒痒,奈何金明灭神出鬼没,行踪成谜,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杀戮再突然消失。除了已经被灭门的明镜山庄,再也没有别的门派能找到这个杀手组织的蛛丝马迹。
明镜山庄被灭门的消息一传出,江湖中人人自危。
而掉下悬崖的流苏,刚好掉进了一条水流并不是很湍急的小河里,被水流冲到了岸边,捡回了一条命。
被救之后的流苏痴痴傻傻的,似是失去了所有记忆。捡到她的老渔民夫妇只当是捡了个明镜山庄幸存的痴儿。
明镜山庄被灭门的事情不多时便传遍了山下的村落,正当两位老人在犹豫继续留着流苏是否会引火烧身的时候,来了位俊朗的年轻人,自称是水儿的朋友。
水儿是流苏失忆以后渔民给她新取的名字。
水儿痴痴傻傻的,却在见到那位年轻人以后一把扑在了他怀里,大声哭了起来,还恢复了记忆。
恢复记忆以后,她便跟年轻人一起走了。
带走流苏的,正是裴行水。
乐裴两家原是世交,当初两家曾定下婚约,裴家长子裴行水,与乐家长女乐流苏,待十八岁以后就结下秦晋之好。届时裴行水解甲归田,入赘明镜山庄,保一世无忧。
可惜,娃娃亲还没结成,裴将军夫妇却已离世。
原本以为这门亲事已然作罢,没想到在流苏十八岁的时候,裴行水竟然带着婚书告假来到了明镜山庄,要履行当初的婚约。
乐松和柳晴柔都是重承诺的人,却又对自己的女儿宝贝得紧。便让两个小辈一起相处一段时间再说。
处一处,便处出了感情。
流苏欣然答应履行婚约,裴行水也表示已对她情根深种。长辈们便也顺水推舟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八月十五这天,正是中秋佳节,两人相约去山阴城里游玩,待逛完晚上的中秋灯会后,再回到明镜山庄与长辈们一起赏月。
灯会逛到一半,流苏便看到了明镜山庄方向发出了代表“即刻逃离,切勿归家”的响箭。
响箭射得又高又亮在天空中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并在夜空中画出了一个古朴又神秘的图案,流苏长这么大此前也只是在爹爹教她的时候看过他画的图样,待真正看到连续发了三遍的那只响箭时,她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明镜山庄地处偏僻,守卫森严,且庄外有先祖留下的奇门遁甲阵法护着山门,在前任族长拔除了族中的内鬼之后,整个明镜山庄早已固若金汤。
而被连着射出三次的示警响箭,分别在庄主,前族长以及负责山庄防御守卫的穆伯手里,响箭每发出一次则表示庄中遇袭情况严重,在外弟子需保存实力,三月后探明情况再返回。若是先后发出了两次,则表示庄内遇袭,且贼人正在搜捕庄外弟子,在外弟子需尽快逃离山庄,半年后查明情况方能返回。若是在两个时辰内连发三支,则表示“山庄已毁,即刻离去,永不返回。”
那三支响箭,几乎是在一炷香内先后发出的。响箭的声音很大,只要前面有人发出了响箭,整个明镜山庄和方圆百里之间都能听见,不存在误发的可能。
流苏稍一迟疑,便发现其中有诈:
明镜山庄中的人均知道响箭在两个时辰内连发三次表示“灭顶之灾,永不返回”,但爹爹曾经跟他说过,响箭先后发出的时间不能隔得太近,明镜山庄的弟子们除了乐氏族人外,剩下的都是随祖宗一同辞官归林的忠心旧部的后人或是历年来明镜山庄的人在外游历收养的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么与我们血脉相连,要么情深义重,若是响箭发得太密,在他们还没有逃远之前就发了下一只,遵令逃走的弟子们必然会忧心山庄的安危选择去而复返,届时逃命不成反倒送命,那这救命的响箭反倒是成了他们的催命符了。
三支响箭竟如此密集发出,必然不是长辈们的意思,大约是山庄中潜入了奸细,控制住了响箭所致。
流苏当即就决定留下和她一起出门的丫鬟在城中接应,自己乔装成迷路的猎户,重返明镜山庄。
她作出这个决定时,城中恰好冲过来一队舞龙的队伍,冲散了她和裴行水。
裴行水虽然是她的未婚夫,可两人还未成婚,此行凶险,流苏并不愿裴行水受到牵连,流苏让丫鬟留下寻找裴行水让他先在城中客栈落脚,暂不返回明镜山庄,便先行告辞了。
待流苏赶回明镜山庄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刚穿过山门前的那片已经被破坏得一地狼藉的奇门遁甲阵法,她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在山门附近她见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守门弟子,其中一位是穆伯的亲传弟子,叫大武,倒在血泊中的大武还有一口气,山门附近的灯笼和火把都被熄灭了,待她凑近去探大武的鼻息时,大武就着月光看清了流苏的面容,竟瞪着双眼从怀里掏出匕首暴起扎到了流苏的要害处,匕首并未扎进流苏的心脏,她身上穿着明镜山庄的至宝护心甲,匕首遇到护心甲之后便断成了两截。流苏错愕地喊了声:“大武哥哥,你怎么了?我是流苏啊!”大武闻言,两行浊泪混着脸上的血水流了下来,拼尽全力也只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小……姐……快……逃!”
说完这四个字,大武便瞪着眼睛咽气了。
流苏擦了擦眼泪,从大武身上撕下了一块布,盖在了死不瞑目的大武脸上,便继续往前探去。
一路上尸横遍野,从山门到山庄大门,到处都是死去的弟子的尸体,最先见到的是负责庄中防御的穆伯夫妇和他们的大儿子以及穆伯平日里管辖的弟子们。
再继续往前走,便是叔伯兄弟,和平日里一起打闹的师兄师弟和师姐师妹们。
平日里常能见到的乐氏族人几乎都死了。
今天是八月十五,族人和弟子们原本就要聚在一起过节的,若非惨遭横祸,再过半个时辰,流苏便要赶回来和大家一道团团圆圆地吃中秋家宴……
已经心如刀绞泪流满面的流苏看了一眼厨房的位置,发现厨房已经起火了。她顾不了许多,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阿爹阿娘的卧室,刚好看到了倒在血泊中身上插着一根直接穿过了心脏的小刀的阿爹,阿爹原本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当她确认周围没人,凑过去抖着手扶起了阿爹,颤着声音喊了一声“阿爹”时,阿爹突然睁开了眼睛,用力抓着她的手,跟她交待了明镜山庄明暗两部的秘辛,还告诉她明镜山庄最大的秘密就藏在他随身戴着的戒指里,说罢抖着手拧开了机关,把秘信掏给了流苏,并让流苏看完立即销毁。
阿爹临终前告诉流苏,杀他们满门的是杀手组织金明灭,但金明灭背后的人高深莫测,切勿找他们寻仇,万事都以秘信中的要事为重。
说罢,乐松也在流苏怀里断气了。
流苏看完秘信,按乐松交待的直接把秘信烧成了灰,并用内力震散了残留的灰烬。
随后她又去了盼云楼找阿娘,每年的这个时候,阿娘总会在盼云楼待许久,在小妹流云的小楼里布置各种好看的花灯增添过节的喜气。
到盼云楼后,她在小妹卧室的床上找到了身负重伤的阿娘,有人为阿娘包扎了伤口还点了几处要穴止血,阿娘还吊着一口气睁着眼睛盯着门口,流苏确认楼里并无他人推门而入的时候,阿娘的无神的眼睛忽然散发出了光芒一般,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流苏忙过去扶住她,哭着问:“阿娘,你伤哪里了?我这里有颗回魂丹,你快服下。”边哭边从怀里掏出了小时候阿爹阿娘为她寻来的救命神药,据说服下回魂丹,即便是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只要没有被人完全毁去心脉或砍下头颅,也能起死回生。
因着炼丹所需的药材极为珍稀,整个明镜山庄只此一颗。
流苏好不容易把回魂丹倒出来塞到了阿娘嘴里,阿娘却指着窗外说:“女儿,你看窗外那是什么?”流苏扭头看了眼窗外,刚想回答,就被阿娘点了穴位捏着嘴巴把回魂丹从嘴里塞了进去,塞完还拍了几下确认药丸被咽下去了才给她解开穴道。
因为受了重伤又动用了内力,阿娘先前被点的保命的大穴也被冲开了,猛地吐了一大口鲜血。
流苏哭着问:“娘,你怎么这样,你要是也没了,女儿还怎么活?你再等等,我去药房给你找药。”说着就要起身去找药,却被阿娘一把拉了回去,阿娘摸着她的脸说道:“我的女儿,不必折腾了,阿娘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明镜山庄遭此大劫,吾儿切记不要为我们复仇,逃得远远的,勤习武功阵法,唯有变强才能自保。若是……若是他朝遇见了金明灭的……镜灭姑娘,记得,记得若是有能力,须要想办法救她出魔窟,替阿娘给她带句话:‘吾儿流云,自始至终都是乐氏的掌上明珠,乐氏从未放弃过她也……也不怪她,她一定要……要爱惜自己的性命,好……好好活下去’。苏……苏苏……你……你别管我们了……快……快逃……逃去后山悬崖边,那里会有活路。”
说完这一通话,阿娘也没了。
流苏忍着万分的悲痛,拉起被子盖住了阿娘的脸,便施展轻功往后山悬崖边走去,一路上到处都是倒在血泊中的熟悉的人的尸体,有山庄的弟子,也有杂役,甚至连院子里的花农还有平日里流苏养的小猫小狗,他们都没有放过。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死不瞑目的,流苏甚至都还来不及给他们阖上双目,追杀她的人便已经翻完了藏书阁和议事堂的密室,从里面一涌而出,刚好遇见了路过的流苏。
流苏只好施展轻功一步不停地朝着悬崖赶去,杀手们并未一起追杀过来,他们仍在山庄中翻找东西,只派了其中一名身手不凡的杀手追了过来。流苏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来逃跑,依然在快到悬崖边的时候被杀手追上了并身中暗器,暗器上淬了一种毒药,中毒之人不出三息就会全身无力武功尽废。
就在那个杀手举剑准备杀了流苏时,流苏看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从后面的树影中飘了出来,那人竟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衣服,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用的香包和自己身上的并不一样。
流苏猛然想起了母亲的叮嘱,莫非这就是她的孪生妹妹流云?
黑影为她挡住了杀手的攻击,当她们一路退到了悬崖边上时,她终于看到了那张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一声,便被推下了悬崖。
再之后,便是已经被改名水儿的她被山下渔村的渔民救回了家。
她深知自己背负着血海深仇,渔村和明镜山庄隔得太近,明镜山庄入世以后已经成了江湖中的一大门派,且金明灭的做派一贯张扬,明镜山庄被灭门的消息必定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江湖。
已然武功全失的她只能装傻作痴,以此来隐姓埋名躲避风头。
明镜山庄素来宽厚,附近的村庄都受过明镜山庄的恩泽,山下的渔村也不例外。虽然外面传得风风雨雨,金明灭也发出了江湖必杀令,说是若有谁窝藏了明镜山庄的余孽,金明灭一定会将窝藏者一同剿灭,或灭门或屠村,决不手软。
人心难测,她能赌渔民夫妇会因为曾经受过明镜山庄的恩惠而起了恻隐之心收留一个记忆全失痴痴傻傻不会言语的痴儿,却不能赌村民们会赔上全村的性命去救一个神智清醒随时都可能会去找金明灭报仇从而暴露了身份的危险人物。
渔民夫妇猜到了流苏的身份,却因为曾受过明镜山庄的恩泽且因为流苏已经又痴又傻还是个哑巴,而不忍把她赶出家门,只对人说这是因为闹饥荒而逃荒过来投靠自己的亲戚。
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三个月,三个月里,她不停地听到关于明镜山庄被灭门以及山庄被洗劫一空后付之一炬的种种消息。
为了活下来找到最后的亲人,为了这笔血海深仇,她收住了所有的情绪,演一个失去记忆的哑巴痴儿,瞒过了大家。
直到同样形容憔悴的裴行水找到了流苏,流苏才抱着裴行水大哭了一场,并随他离开了渔村。
裴行水表示当天他并没有见到丫鬟瑶瑶,他以为流苏还在城中,便在城中找了许久,直至天蒙蒙亮时,消息传到了山阴城内,他才启程赶回了明镜山庄,看到了已经被烧毁的山庄和山门外金明灭留下的印记。
起初,流苏并不相信裴行水,她只是需要人护卫她去江南找穆伯的小儿子穆江枫,重新联络上明镜山庄的暗部。
裴行水出现得十分蹊跷,却也十分及时。
她拿不准金明灭到底想从明镜山庄得到什么,也拿不准裴行水和金明灭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是她很确定的是,金明灭并没有从明镜山庄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否则,他们不需要如此大张旗鼓地搜捕明镜山庄的残部。
金明灭的宗旨一向都是神出鬼没,隐匿踪迹,如此大张旗鼓招摇过市,未免有些失了分寸。
三道响箭已出,明镜山庄被灭的消息也已经传了出去,明镜山庄的暗部必然已经进入潜伏状态,无论裴行水是什么身份,只要对方拿不准她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她的性命就还保得住。
前路茫茫,流苏为了活下来想尽了办法。
从那时起,八月十五便成了流苏最为悲痛的日子,那是明镜山庄上上下下的忌日。
天上圆月高悬,山下喜气盈盈,回到家却血流成河阴阳永隔,这一幕,既讽刺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