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J平的西房山开了一个窗口,灰白色的水泥墙面上用红铅油写着醒目的大字“小卖店”。林雨荷笑靥如花,这是妈妈的字,娟秀兼有几分豪纵。入院大门改成了朝西开,原大门的位置砌上了墙,可惜不见了爬藤蔷薇。
打开BJ平的房门,林雨荷好奇地探进头。屋子里摆着高高的木板货架,货架上摆满了瓶瓶袋袋,这回可好,家里使用调味品倒是能享受批发价,省钱了。BJ平里,还安了一个烧火取暖的铁炉子,排烟的铁皮筒不大不小严丝合缝的插入到北窗上方的圆孔里,伸出到窗外。这个房子并不用来住人,生炉子的目的恐怕是防止货物冻坏吧。林雨荷开心地看着,开心地想着。
陈玉清照旧欣喜得不得了,如久旱的庄稼喝足了水来了精气神,看着雨荷扒在门边好奇的看个不停,“喝斥”道:“进屋里看,省点煤!屋子里的热乎气快让你散没了,这么大了,还不知节省!该打你了——”
“噢,姥姥,我知道了,知道了。”林雨荷紧忙缩回了身子,关紧了门,高兴的挽起陈玉清的胳膊。
“咋样?好不好?”林卫国也出了屋,紧忙接过背包。
“好,太好了!爸,原来屋里的煤和那些东西放哪啦?”林雨荷眉眼欢笑的接着说:“爸,这些架子都是你做的吧?爸爸,你太厉害了!哎呀,爸,你咋不穿外套,快点回屋,冻着了。”
“这一小会儿功夫冻不着,东西都盘腾到南面搭的棚子里了。”
“听见夸奖,你爸的嘴又咧成瓢了,”王淑珍看起来万分高兴的从屋子里走出来,戏谑道,她拍拍身上的尘土,“家里没菜了,我得出去买点菜。”
“妈妈,带上我,我也要跟你去。”林雨荷松开陈玉清的胳膊,转身跑到了王淑珍身边。
陈玉清用手指刮着自己深深褶皱的脸皮,装作生气的样子道:“多大了?!一回来就缠着妈,咩呀咩的,像个小羊羔,真羞!”
林雨荷也学着刮起了脸皮:“不羞,不羞。”
陈玉清孩童似的愈加开心起来:“赶紧让妈妈抱怀里吃口奶吧。”
林雨荷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姥,你回屋待着,我一会就回来了哈。”
道北的市场还在!沿马路两侧次第排开的货摊,应有尽有,热闹如前。林雨荷只一溜号的功夫,就不见了母亲的身影,四下仔细一寻找,原来人蹲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菜摊前正在挑菜。
一个卖菜的中年妇女很认真的在打量她,态度冰冷地说:“那边买菜的是你的妈妈吧?”
“是啊。”林雨荷礼貌且很开心地回答,她不认识眼前这个晒得肤色微黑的卖菜女人,心想:莫非妈妈买菜跟她闹过别扭,她告状来了?正想着,又听见:
“你妈妈从来不买菜。这是你回来了,你妈妈高兴的!”说完,卖菜女人面如冷冰,万般厌恶地扭过头,不再多看她一眼,不再多说一句话。
如五雷轰顶,林雨荷一下子怔住了,她咬着嘴唇,自责,内疚,难过……心,被说不出的滋味一齐搅得翻了个,然后一直往下坠。家里的菜一般都是妈妈买,她是知道的,不买菜,他们就只能吃储存的大白菜、土豆和萝卜。对他们而言,换换口味的好菜就是捡几块路过家门口的嫩豆腐,或炖上一顿或凉拌大葱,再者就是从积得满满的缸里捞上一两棵酸菜,或清炖或包成酸菜粉头馅的菜饺子。
此时王淑珍换了一家摊位买菜,从背影都能看得出她内心的快乐。
林雨荷眼眶微红,双眼含泪。让妈妈多买些菜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至亲至爱的家人,也能“借光”吃些他们舍不得吃的好菜。
她懂卖菜女人冷怨的眼神,这是一位母亲为另一位母亲心甘情愿付出的同情和不平;是一位母亲为一个孩子无止境索取的愤慨和厌恶。
子女都是父母的索债鬼么?不!她绝不是!
林雨荷强忍着心中的悲伤,装出一副不想让人嘲笑的平静面孔,她“镇定自若”地向卖菜女人咧嘴笑了笑,离开了。
王淑珍直起了腰,在付款,“呦,你瞧,你还多付我一块钱哪!”说完将钱递了回去。
卖菜老人浑身上下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虽然衣服陈旧褪色,却是十分的整洁,他伸出如同干瘪枯树一样庄稼人的手,颤抖着接过钱,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啊,好人哪。”
林雨荷紧走几步接过王淑珍手里的菜,她极力平复心绪,语气平静地说:“妈,刚才那个老人多找你钱啦?”
“是啊,岁数大了,糊里糊涂的,多找了一块钱。”王淑珍专注地着看道两旁的菜,兴冲冲地说:“你看那老头,瘦小枯干,坐在地上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也得有八十来岁了,那么大岁数了,还得出来卖菜,挣点钱多不容易!多找我钱,我也不忍心啊,不干净的钱咱不能要,不义之财早晚都会以别的方式找回去。”
王淑珍唠唠叨叨地说着,林雨荷紧随其后默默地听着,母亲用她点滴的言行教她做人的道理,她为有这样善良的母亲而自豪。王淑珍又买了几样菜,林雨荷一一要过来,她不想让妈妈再多挨一点累。
正走着,王淑珍忽然问:“雨荷,你看没看见你的初中同学曹丁海?”
曹丁海?小学他还和自己同桌过呢!小眼睛,单眼皮,又黑又瘦的,眉毛倒挺黑,老师说他属于蔫吧淘的那种人。林雨荷依稀记着曹丁海的模样,她四下里看了看,没看到记忆中的那张面孔,“妈,在哪呢?没看见呀。”
王淑珍左右瞅了瞅:“咦?刚才我还看见他了,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估计是上厕所,或者不好意思见你,躲起来了。”
“曹丁海现在倒腾菜呢,好像偶尔也卖点水果。有次我在市场恰巧买了曹丁海的菜,他还问我是不是林雨荷的妈妈?还说你和妈妈长得像。他报了名,我才认出他来,小时候就黑,这下皮肤黑得跟煤炭似的,掉到煤堆里,得用手捏捏是软的才能辨认出来,模样倒没怎么变,就是风吹日晒得和你不像是同龄人,看起来比你要老十岁。你看你上大学了,毕业分配十有八九会跳出这个小山沟,曹丁海这辈子可能就不如你将来过得好。”
林雨荷笑不出来。她也希望大学毕业后有一个体面的工作,不会像曹丁海那样起早贪晚,日晒雨淋地奔波操劳。或许,曹丁海再也不会与她相认了。
母女俩拎着菜回到家,林卫国从卖店里走出来,“还是你给孩子做饭吧,我看着东西。”
林雨荷高兴道:“爸,告诉我每样都是多少钱,我看着吧,你也歇一歇。”
“没事,不用你看着,我在外面安了门铃,有人来买东西就会摁铃的。”
“是吗?爸爸,你真是太聪明了。”
“你这孩子!”
“你爸就会用嘴哄人,明明说让我做饭他看东西,这一小会儿功夫竟说用不着看了。”王淑珍故作不满地发牢骚。
“我做饭不好吃,孩子们都说你做饭香嘛!”
林雨荷回头瞅见爸爸正美滋滋的朝她乐呢!
两天后,雨亭回来了,林卫国和王淑珍两人的眼角眉梢流露出喜悦,简陋的瓦房里洋溢着欢声笑语。
冬日的天,黑得总是很早。
一日傍晚,外面已麻黑一片,王淑珍正在屋里忙着做饭,有人按铃要买东西,林卫国说了句:“我去吧。”便出了屋。
没多久,林卫国返回了屋子,十分高兴地说:“卖了一盒云烟,又挣了五毛钱。”
“拿多少钱买的东西呀?”王淑珍随口问了一句。
“一百元,钱找的对。”
“那你看没看真假?”
“没看,屋里灯暗,我眼神又不大好使,不过手感没错。”
王淑珍让林卫国扒拉锅里的菜,出屋进了BJ平。做饭前,她担心有人趁着天黑溜进院子里,便把百元整票从钱匣里拿出来放到了大屋的衣柜抽屉里,钱匣里只有一张百元钞票和一堆零钱,对着灯光一看那张百元钞票,根本看不见水印线和头像,钱面上隐隐约约的头像是印上去的!
王淑珍差点气炸肺,她怒气冲冲返回屋,问刚才买东西的那个人长什么样。
林卫国追悔莫及地说:“是个大高个的小伙,长得浓眉大眼,看着挺面善,不像是坏人。现在出去追,人早就没影了。”
“除非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否则你看谁都面善。”王淑珍瞪了一眼,丢下正炒着菜,满脸懊悔不已的林卫国转身进了屋。
“我看看是谁,看我不揍扁他!”林雨亭咬牙切齿地说着,几个健步跑出了门。林雨荷紧跟着也跑了出去。两人分头跑,林雨荷向南一直跑到顶头的路口,没见着一个人影,担心雨亭的安全,又往回跑,远远看到雨亭在北边的马路上东张西望。林雨荷轻轻叹了口气,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俩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屋子里的空气异常沉闷,陈玉清不住地口打咳声,王淑珍和林卫国刚生了一场闷气,两人都脸色铁青着谁也不理谁。
“没找到人吧?”陈玉清不住地叹着气。
林雨荷一脸懊恼地说:“我见雨亭往北跑,我便往南跑,跑到了尽头的胡同也没瞧见人影,害怕雨亭抓住那个人不是他的对手,就往回跑找雨亭。雨亭跑到了北头的马路上,马路上没啥人,除了三个骑自行车的,就有一个人迎面朝我们这边走,也不年轻,而且个也不高。”
“让我抓住他,决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林雨亭手掐着腰,气呼呼地大骂。
林卫国坐在椅子上像泄了气的皮球,人一下子没了精神。王淑珍坐在炕头,倚着墙的身子立即像堆软泥似的垮下去半截。林雨荷心里难受得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父母得用多少辛苦才能换来一百元。
王淑珍痛心自语:“一盒烟十块钱,找人家九十元真钱,一百元就这样没了。”
林卫国皱紧了眉,一副后悔死了的样子。林雨荷忍着心里的难过,劝道:“妈,你不要说了,爸爸也不想这样。既然钱已经丢了,难过也没用……钱,我会给你们挣回来的。”
“这人呀,真是太缺德了!我和你爸又要白辛苦半个月了。”王淑珍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如果没有墙的支撑,整个人看起来随时会倒下去。
“小珍啊,凡事想开些,妈妈说你,你就是不听啊,人活着奔奔挣挣地干啥?家有良田万顷,日食不过三餐,两个女儿就是你们俩最大的财富。钱乃身外之物,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没了,还能挣;人要是没了,什么钱都挣不来,有多少钱也花不上。破财免灾,都别想了,赶紧盛菜吃饭吧!”大风大浪陈玉清一辈子见得多了,也经历得多了。
“吃饭,吃饭,我诅咒那人没有好下场,遭天打五雷轰。”林雨亭气愤地跺着脚骂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就不怕遭报应么?他枉为一撇一捺。”林雨荷也止不住骂。
“唉!算了,破财免灾,我还收过一回假钱呢。”王淑珍勉强打起一丝精神。孩子们好不容易都回来了,遇到倒霉的事,不能让俩孩子也跟着心情不好。
饭桌上,林雨荷心里的酸楚不断翻涌:父母的买卖做得有多不容易!骗子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损害别人的利益,实在是可恨至极!“妈,吃完饭你教教我和雨亭如何辨认钱的真假,下次家里收钱让雨亭看着。明天我出去卖馒头,这样还能多一份收入。年前咱们再上些水果什么的,估计应该很好卖,妈你看怎么样?我是不是越来越聪明啦?”孩子的话正和王淑珍的心意,快过年了,正是挣钱的好时机。
“你这孩子,哪有王婆自卖自夸的?在外面这样说话,会被人笑话的。”王淑珍仍是一脸愁容的说道。
“知道了。”
“我和你妈已经不卖馒头了,改出摊卖调料。道北新开了一家面食铺,随蒸随卖,把原来我和你妈总去批发的那家都顶黄了。雨荷雨亭在家吧,我把价钱写下来,你们不会弄错的。白天爸爸眼神还算好使,我出摊,让你妈多陪陪你们。”
林雨亭急忙说:“爸,你身体不好,一累就咳嗽,还是你在家吧,反正我姐也不是头一次卖东西。”
“我能行的,这个假期就交给我吧。”
“明天雨荷和我去批发市场进些货,顺便也进些水果。”
“雨荷这孩子一回来就闲不着,你呀,像你妈一样——劳累命呀!”陈玉清叹口气,心疼地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