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刚泛鱼肚白，正是人们梦境萦绕的时候，林雨荷被王淑珍轻轻推醒，母女俩骑车到馒头铺批了二箱馒头。
从馒头铺一出来，林雨荷再也忍不住问道：“妈妈，馒头一元钱批四个，那一个馒头卖多少钱啊？”
“一元钱卖三个。”
“啊？——”林雨荷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可她明明听清楚了，“一个馒头岂不是只挣八分钱，那得卖多少个啊？”
原以为只要付出辛苦，挣钱就会很容易，就像原本光秃秃的土地，只要刨个坑，点上几粒种子，再踩上几脚土，浇一浇水，到了秋天自然果实累累。又或者如她做家教，一个小时八元钱，肯吃苦的话，一天下来少则也有百八十元……
出门前，林雨荷甚至不知天高地厚美滋滋地想象了一下，今天她会多么开心地捧着一堆小山丘一样高的钱，很多很多各种面值颜色的钱摆在她眼前，看得她心花怒放。
此时此刻，她仅有的一点信心摇摇欲坠，一天卖一百个馒头仅仅挣八元钱，这连小孩子都算得出来。馒头箱似乎变重了，推车的手臂也有些发沉，林雨荷忍不住又问：“妈，咱们一天能挣多少钱？”
王淑珍乐了：“挣多少钱？这得要看咱们卖多少，卖多多挣钱，卖少——”王淑珍顿了顿，“少挣钱啊。傻孩子，怎么净问傻问题呢？书读多了，真是人都读傻了……嗯——平均一天十多块钱吧！”
林雨荷像根木头似的“啊”了一声，半晌未回过神。
平均一天十多块钱，也就是说，父母两人要各卖一箱馒头，辛苦一天才挣不到十元钱，而她做家教一个小时的功夫就可以挣八元钱，车后座上的馒头箱此时有千斤重了。
林雨荷要分头卖，说这样卖得多。王淑珍不同意，说：“等你以后熟悉了，妈妈放心了，你自己再单独卖。”
北方夏天的清晨，凉意颇深。沉寂在灰白色天幕下的小镇，安静得像仍在熟睡的婴儿。从远处传来高亢响亮的公鸡啼叫声，像吹响了新一天征程的号角。一只不甘落后的小公鸡也“喔喔”地练习起打鸣来，在本应激昂嘹亮的高音处，稚嫩的啼叫声戛然低了下去，林雨荷却好笑不出来。即使是地球上微不足道的弱小生命，也在以饱满的热情迎接黎明破晓的到来。
“卖馒头哩！卖热馒头哩！——”王淑珍嗓音清亮的吆喊起来，喊了两声突然停下了，她难为情地扭头瞧了瞧身边推车的女儿，“雨荷，冷不冷？妈看你冷了，脸色煞白。冷，你就先回家吧！”
林雨荷鼻子蓦然一酸，妈妈喊得从容自然，显然已不是新手。小时候她觉得长短不一各种腔调的叫卖声很有趣，甚至还调皮模仿过，此时她才切肤体会到那些叫卖声里迫于生计的无奈和心酸。
林雨荷朝王淑珍咧嘴乐了乐：“不冷，妈。我一点也不冷。早晨的空气多清新啊！平时在学校，这个时间也差不多起床了。妈，你的声音真好听。”
“你这孩子，还好听呢，人老了，声音哪还有好听的。”
“妈，我没骗你，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唱歌。再说，你才四十多岁，也不老啊？”
“你这孩子，还逗我开心。”
站在市场的路边，王淑珍一声又一声地叫卖着，林雨荷想帮忙，可嘴巴就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一样，怎么也张不开。王淑珍仿佛看透了似的笑道：“是不是张不开口？刚开始妈妈也是这样，老觉得丢人，尤其怕遇到熟人，总想着躲起来，真是放不开啊。后来，慢慢就好了。你陪着妈妈就行，妈妈自己喊。”
被说中了，林雨荷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嗯”了一声后也乐了，她抬起头，说：“妈，让我再适应适应，我敢喊。”有人从身边经过，为尽快进入角色，林雨荷鼓足勇气开口：“馒头，热馒头。”
“你那不是吆喝。声音小，路人是听不到你声音的，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林雨荷不禁乐了，细品刚才那几声，更像是饿了八百天，有气无力地向人乞讨要馒头。
“你陪妈妈就行了，还是妈妈卖吧。”王淑珍从容地叫卖起来：“馒头——热——馒头哩，刚出锅的热馒头哩——”
有人向这边走过来，林雨荷有些小激动，希望来人买得越多越好。“来两块钱的。”买家递过钱，拎着馒头袋走了。
“开和了。”王淑珍很高兴。
“什么开和了？”林雨荷心里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有人买馒头就意味着挣钱了，失落的是，卖六个馒头满打满算才挣五角钱。
“买卖人管开张叫开和，具体啥意思妈妈也不知道，听见他们都这样说，妈妈也就学会了。”
“哦。”林雨荷应了声，原来各行各业有各行各业的门道。
“累没累？累了，就回家吧。”
林雨荷摇摇头：“不累，才刚出来，怎么能累？妈，你天天来这里卖么？”
“是啊，选好了位置就不要轻易换，否则主顾都跑了。”王淑珍乐了下，接着说：“妈妈刚开始放不开，我一想，这样下去也不行啊，我就劝自己：劳动最美，劳动最光荣，有时妈妈站在这小声唱：‘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自己给自己打气，后来妈妈就好了，就不觉得什么丢人不丢人了。”
“妈，你真逗！唱儿歌劝自己。一会让我试试，妈你别喊，让我喊。”有人路过，林雨荷高声叫卖起来。
馒头卖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两箱馒头仅剩了三十多个，王淑珍从心底露出高兴，说：“有你在，妈妈的运气也变好了。今天早上可真没少卖呢！很少有卖这么快的时候。”
“那剩下的馒头怎么办啊？”
“你先回家吧，妈妈把这些卖完再回去。”
“不，我等你卖完，和你一起回家。”
“你还是先回去吧，用不着两个人，好不容易放假回家了，多休息休息，陪陪你姥……你已经替妈妈干不少活了。”
林雨荷低下头，不情愿地问：“妈，必须得全卖完吗？”
王淑珍并未回答，而是心疼地看着孩子说：“早上出来时，妈妈让你回家你不回，一定是冷着了……现在看你的脸色好多了。”
“妈，你和我爸把馒头全卖完才回家吃饭吗？”林雨荷又问。
“实在卖不完，我和你爸有时回家吃口饭，再出来卖，妈倒没什么，主要是怕你爸身体受不住。”
林雨荷柳眉轻蹙起来。
街道渐渐繁忙起来，小镇也渐渐喧嚣起来，人们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到了这个时间点儿，孩子一定饿了。饥一顿饱一顿，毫无规律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孩子一回来就跟着她受苦，王淑珍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和雨亭都回来了，早上把这些馒头卖掉，白天妈妈有时间，好能给你们做顿好吃的饭菜。”
“妈，我告诉过你的么，学校的饭菜要比家里好上百倍呢，我们在学校吃得都很好。”说完，林雨荷就后悔了，这么说，会不会让妈妈误认为，她嫌家里的饭菜不好吃而难过？于是紧忙改口：“不过，妈，还是你做的饭菜最可口，你做什么饭菜都香。”
“你还是个孩子啊，”王淑珍脸上露出微笑，“听话，你先回家，妈一会儿就能卖完。”
“不！姥姥有雨亭陪着，你要卖，我也不走，我不先回家！”
母女俩的犟脾气一模一样，雨荷的犟劲儿上来了，王淑珍拗不过。眼见早市的商贩相继收摊渐渐少了，箱子里的馒头虽然剩得不多，这时候再无人来买，恐怕不好卖了。
一个黑瘦的卖菜女人隔道喊话：“哎，大姐，你的馒头还有多少？”
“十二个！买吗？便宜卖给你。”
“不买。”说完卖菜女人低头鼓捣自己面前所剩不多的菜。
林雨荷心里这个气：不买你问什么，气人玩呢？
卖菜女人笑吟吟的站起来，拿着几根蒜苔和一塑料袋长长短短的豆角走过来，“我的菜就这些了，用这些菜同你换，怎么样？”
王淑珍面露喜悦，爽快地说：“这有什么不行的。”
“谢谢啊，你成全我了，我也成全你了。”
在货币未出现的原始社会，人们为满足生活所需以货换货，林雨荷没想到现代社会人们仍采用这种原始的贸易手段，看似不可思议，存在却合情合理。
骑上自行车，林雨荷不解地问：“妈，那些豆角一看就是别人挑剩下的，你怎么还跟她换？”
“小荷，人有时候不能太过计较，这回咱吃亏了她赚了，下次有可能咱占了人家的便宜。以前她拿菜也跟妈妈换过馒头，人家多给咱不少菜呢！”
“哦。妈妈，你们真聪明，能想出互换东西的办法。”
王淑珍开心地笑了，林雨荷也笑了。
母女俩喜笑颜开的进了家门，林卫国早已做好饭菜，在锅里温着等着她们回来。一进屋，王淑珍就高兴地说：“你们猜，今天早上卖了多少？全卖出去了！”
林卫国太了解自己的妻子，这个干起活来不要命的女强人，只有在心满意足时，才会流露出这样的高兴劲儿，而这样的高兴劲儿，他许久没有见到了。
“噢——噢！太好喽！妈，咱们吃饭吧，我肚子都叫半天了，一直在忍着，我想你和我姐也一定饿了！”雨亭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在家里，她永远是随时随地可以撒娇要宠爱的老疙瘩。
“傻孩子，饿了咋不吱声？饿了就喊：‘我饿了。’”陈玉清宠爱地说。
“好，好，咱们开饭。”林卫国乐哈哈的忙着摆碗筷。
“我大外孙女能文能武，还学会卖东西了，”陈玉清伸起了大拇指，朝雨荷摆了摆，“古有穆桂英挂帅点兵大破天门阵，梁红玉三通擂鼓战金山，今有我大外孙女巾帼不让须眉，英雄，这份儿的。”
姥姥的语言总是诙谐幽默，能文能武？仅仅陪妈妈卖一次馒头，就成了穆桂英、梁红玉一样的巾帼英雄，那她这个“巾帼英雄”当得岂不是太容易了点？“姥姥，我要是真成了那样的英雄就好了，名垂青史。”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谁不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