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历历在目。
林雨荷嘴角微微一动,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家,多么简洁温馨的名字:虽不富裕,却充满欢乐;简陋,却能遮风挡雨;无论走到哪里,家永远是她避风的港湾,是她无限眷恋的温暖怀抱。
车窗外,小小的身影贴着车窗,并行疾飞了一阵便又不见了,林雨荷这才注意到外面下雨了,细密的雨丝拍打在车窗的玻璃上,拉成一条条斜长的珠线,很快她就会成为窗外的小鸟——独自经历外面世界的风雨。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林雨荷忽然想起了一句歌词。既然精彩为何无奈?
高中三年紧张得无多余的脑细胞思索与学习无关的事,齐秦演唱的这首《外面的世界》被无数次课间播放,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今细琢磨起这句话来,林雨荷也没能明白其中缘由,她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
火车轻快地跑着,将经过的景物远远甩在了身后,王淑珍不知何时倚在了车座后背上,闭着眼依然睡得很香。
为了这一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王淑珍和林卫国就开始忙里忙外地张罗,准备雨荷上大学的用品,带她逛商场买衣服。连王淑珍自己都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可不能给我女儿丢脸。”两天前,她专门去理发店烫了头发。为带足路上的食物,打点火车上的一整天,她起大早多做了两样菜,赶在出门前还把家里的卫生收拾了一遍。母亲、爱人、孩子,每个人都是她舍不去的牵挂。
看着熟睡中仍显露疲惫神色的母亲,林雨荷忽地意识到:十八岁,不仅仅是告诉一个人已经长大,可以独自扬帆远航的标志性数字,而是用来提示已经到了帮助父母分担解忧,从今后要对自己言行负责的年纪。
岁月流逝匆匆,如流沙抓不紧握不住,往昔既如头上的星空遥不可及,又仿若彼此刚松开的双手,余温尚存,咫尺之遥。轻轻翻动脑海中久远发黄的时间书卷,记忆深处那些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无论令人高兴还是痛苦的往事,都已成永恒。
林雨荷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他们跟爷爷奶奶都住在秀城县南溪村,关系好的街坊邻里,看见她和雨亭都说像对“小仙女”,每每听到“小仙女”三个动听的字眼,她心里便绽开朵朵花,认为这是对世界上漂亮可爱的女孩最最高的赞扬。即便村长老婆在一个年三十早上登门,让母亲给她做身新衣裳,“黄鼠狼给鸡拜年”“夸赞”她和雨亭是对儿“小妖精”,仰望着白胖肥腻的脸上挂着笑容的人,她开心无知地认为:“妖精”一定是“仙女”的另一种称呼,当然也是对很美很可爱女孩的赞美。
林雨荷不禁哑然失笑,“仙女”也好,“妖精”也罢,总之,她已经长大,而且十八岁了,再不会听不出他人语的弦外音,看不懂他人颜的隐晦色。
林雨荷端详起熟睡中的母亲。人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黑色尼龙丝袜,黑色矮跟小尖头短面羊皮鞋,黑色薄料子裤,深蓝底白色圆形图案点缀的长袖纱衫,从上到下搭配得相称得体,干净整洁,加上一头漂亮的卷发,人看起来文雅贤淑、端庄知性。
“妈妈岁数大了,跟不上潮流了,做出来的衣服也不觉得像原先那么好看了。”
林雨荷可不这么认为,她甚至有些崇拜母亲什么都能想的到,什么都能做得到。当她目光停留在王淑珍脖子上时,心里不免长吁短叹起来:“戴上珍珠项链,妈妈一定会更漂亮……唉,她哪里舍得花钱给自己买什么珍珠项链啊。”
林雨荷低头看看自己那身从商场买来的新衣,浅蓝色的牛仔裤,紫红色长袖套头衫,胸前和袖子上缀着紫红色的流苏,她轻轻拨弄一下袖子上的流苏,一排流苏像美人的耳坠轻轻摇晃起来,她不由得抿紧了唇,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用奖学金给妈妈买条项链。”
林雨荷第一次知道“奖学金”这个词,是不久前从王美秋那里听说的。
王美秋父亲王凤章,排行老六,也是林雨荷的老舅。当初下乡秀城县罗家沟,在当地落了户,不仅木工、瓦工活计出色,笛子和二胡也是无师自通棒得很,而且还是供销合作社一顶一的手扶拖拉机手,也许是太过心灵手巧遭了天妒,相貌上远不及其他兄弟姊妹。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娶到一个漂亮媳妇,若细细说来,当初还是女方主动追求的他。媳妇勤劳能干,论吃苦十里八村无人不佩服。
或许是两口子积攒的福气都给了孩子,三个孩子老大王晟、老二王美霞、老三王美秋长相都像一朵花儿般的好看,而且均考进了县城重点高中。王晟比林雨荷大五岁,金融专业本科毕业后,分配工作到临江市一家商业银行,这个夏天结婚成了家。
“你嫂子名叫李媛媛,学历虽说比你大哥低,家庭条件却比你老舅家好,人在地税局工作,是正式员工。”在闹哄哄的婚宴上,三姨妈王淑杰对挨着她坐的林雨荷热心地介绍道。
王淑杰不住地夸自己的侄子相貌堂堂,为人耿直,心眼儿好,还头脑聪明,那真是一表人才;夸侄媳妇长得那叫个漂亮,人精明又勤快,别看中专毕业,办事能力看着比王晟都强;夸两家大人有眼光,有福气,还紧紧拉着外甥女林雨荷的胳膊,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嘱咐道:“上了大学,别一门心思光顾着学习,留点心眼儿,同学中找对象得找个条件好的,看中了就早点下手,别人抢去了也就没有你的份了。”
林雨荷顿时臊得面红耳赤,这是哪跟哪,大表哥结婚,三姨妈却让她记住抓住机会找那个叫什么来着,噢,对象,找对象,就是找男朋友,可她还小着呢,她可不想去考虑那个方面的问题。
王美霞从一所省级师范学院毕业后,回本县当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林雨荷高三毕业,她已工作一年。作为美霞的姑妈,王淑珍没少东打听西寻问地托人给她这个侄女介绍对象。
有的男孩其他条件都好,但个头不够,王美霞不见;有的个头够了,但学历差些,王美霞也不见;总算见了几个,又说感觉不对,拒绝进一步接触。有的小伙王淑珍看着各个方面都挺不错,两人瞅着也般配,怎奈自己的侄女不知吃了哪门子的迷魂药,总说没感觉相不中,气得她没少婆婆妈妈动了火气:“别心气那么足!哪有鼻子眼睛都十全十美的人,太心高气傲的谁也相不中,岁数大了就难遇到看得上眼的人。岁数越大,人越容易特性儿,到时候想找,就更难了。”
王美霞嘴上说着是,心里的择偶标准却是“宁缺勿滥”。
林雨荷高考结束的几天后,王淑珍把媒人和一个在县医院工作的小伙带到家里同王美霞见面。王美霞一米七,小伙比侄女高半头,模样标致,人看起来也随和稳重,王淑珍很是满意,要是俩人能成,她这个当姑姑的也算了却了一件心事。
林卫国同媒人客套了几句,说了句:“你们慢慢聊啊。”便到院子里侍弄花草去了。
林雨亭不在家,又去打球了。屋子本来不大,加上特殊场合,林雨荷偷偷瞄了客人两眼后,便识相地扶着姥姥到了院子里,闻着月季花香,心却有些痒的飞到了屋子里。
陈玉清长叹了口气,像有心事的样子,缓缓开口道:“我看小伙挺不错,但愿能成吧,千里姻缘一线牵啊,不知月老把没把俩人拴在一起……要是被月下老人用红绳绑住,无论两人相距多远,哪怕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是贫一个是富,迟早会在一起,想跑都跑不掉呦——”
林雨荷倒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的事,十分好奇的问:“姥姥,月老是什么?月下老人是什么?是晚上坐在月光下的老人吗?”
“月老就是月下老人,月下老人也叫月老,是天上掌管人类婚姻大事的神仙官儿。”
“啊?是神话中的人物啊,那就是媒婆喽。这也有人管?姥姥,月老怎么用红绳绑住两个人啊?”
“就是绳子的一头拴着一个人,绳子的另一头再拴一个人。”
“哦——我还以为是将两个人捉住捆在一起呢……哪有那么长的绳子啊?想跑都跑不掉,剪掉绳子还跑不掉吗?”
陈玉清拖着长腔回答:“剪都剪不断呦——”
“姥姥,我们老师说不能相信封建迷信。”
“你还小哟,还不懂呢,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喽。”陈玉清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客人离开后,林雨荷很想知道月老的红绳是不是起了作用,她试探着问:“行吗?”
看着一脸稚气的表妹,王美霞似半开玩笑地回答:“他身上有来苏水的味道。”
来苏水是医院的消毒药水,林雨荷一皱鼻子,她对医院走廊里那股刺鼻的味道有着深深的印象,“那你看中没看中呀?”
王美霞笑了笑,看不出是尴尬还是被气乐的:“怎么说呢……我觉得……我对他,没感觉。哎——雨荷,你先不要告诉我老姑……这事……我自己跟老姑说。”
林雨荷不理解大表姐为何吞吞吐吐,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这有什么好说的?想归想,她还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两个孩子把她闪在一旁,背着她曲曲喳喳互相咬着耳朵,陈玉清把脸一拉,面沉似水道:“你们小姐俩有什么秘密事?就不能大点儿声说,让我这个老太太也听一听!是不是欺负我老太太耳朵聋?”
王美霞紧忙走过去,态度极好地哄道:“奶奶,这是我和小荷之间的事,暂时保密,到时候再告诉您,一定会让您知道的。”
“姥姥,你就放心吧,我们和你没有秘密的,说到做到,到时候一定会告诉你的。啊,姥姥。啊,姥姥好,好姥姥……”林雨荷搂着陈玉清的胳膊撒起娇来。
林雨荷和王美霞一左一右,一个“姥姥”一个“奶奶”地叫着,哄得陈玉清转“怒”为喜,颇有得意地道:“我还没老糊涂,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老太太的,你们小姐俩的秘密就先留着吧!”
王美秋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就读大二,成绩出类拔萃,一直是林雨荷标榜的楷模。
小时候的林雨荷林雨亭没少与王晟兄妹三人在小溪边玩泥巴,捉蜻蜓、蝴蝶,扑蚂蚱、扁担钩,承载了很多童年美好的回忆,在众多亲戚的兄弟姊妹中,他们的关系最为要好。
兄妹三人都考上了大学,仅凭这一点,老王家在当地的名气已是响当当,左邻右舍,街坊邻里,大伙那个羡慕那个嫉妒,呦,敢情这大学生爱一家子一家子地出,如今文曲星下凡也学会偷懒了,净可一家的孩子喜欢!
兄妹三人在县城高中住宿三年,没少得到老姑妈一家人的照顾——王美秋当然记得这些恩情。
自家的家境不甚好,父母忙于生计无空闲来校看望她,尽管姑妈家的条件也一般,她却记不清多少次姑妈姑父大老远地骑车来学校找她,夏天一头热汗,冬天一身凉气,每次接过装着美味饭菜的保温瓶或御寒的冬衣,听着嘱咐她多吃些,想吃啥缺啥就吱声的体贴话语,王美秋心里暖暖的感激不尽。
两次模拟考试均不及平时成绩,她心情糟糕得仿佛世界要毁灭,是他们的鼓励和劝慰帮她重树信心。高考那天,父亲依旧在公社忙工作,母亲依旧在市场忙着卖菜挣钱,每走出考场,总能看见姑妈在烈日下正等着她,没有姑妈和姑父做她坚强的后盾,她怎能摆脱心理素质差,每逢大考必紧张的厄运?
先不说她和雨荷雨亭经常在一起玩耍,感情处得深,单凭老姑妈姑父对待她和大哥大姐如亲生孩子般的关心和照顾,王美秋早已把雨荷雨亭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看望奶奶和老姑妈一家人,王美秋主要为嘱咐雨荷上大学的注意事项。
“在大学,考试成绩排名在前,会获得数额不等的奖励,也就是奖学金。不要上了大学就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混学习不仅考试不及格需要补考,还可能留级和退学。尤其第一学期,许多人自以为上了大学就万事大吉,不求进取,期末考试往往这样的人被抓科。其实,每堂课认真听讲,当天学的知识当天弄懂,就不会觉得学习难,相反,饥荒越拉越多,慢慢地就会觉得学习吃力,容易产生厌学情绪。在游戏和玩耍中虚度光阴,是享一时之乐,到最后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
“上了大学,你就是大姑娘了,不能总像现在这样腼腆,不爱说话,一说话脸就红。这样不行,适当的时候也要参加一些活动,比如舞会、晚会……另外,如果学校有英语角,要坚持参加,对口语和听力会有很大帮助,英语四级、六级考试听力部分就容易得高分……”
因吃惊而瞪大了双眼,林雨荷频频地点头“嗯”着作答。大学还有舞会、晚会?未来色彩缤纷,着实让人好奇和期盼。
如放映的影片,一幕幕在林雨荷的脑海中闪过,同家人告别的情景令她的心隐隐作痛。
凌晨,外面的天漆黑一片,左邻右舍还在熟睡中,林家的灯便亮了。
即将分别,使得林雨荷心慌意乱,看到全家人因为她而休息不好,心里更加不是滋味。高三生的睡眠时间宝贵到以分秒计,雨亭毫无怨言,只为能送她这个姐姐。为了让她多睡会,母亲起得更早,做好饭菜,一切收拾停当才招呼她起床……
“去吧,不用想姥,不用惦记着姥,上大学这是好事。”陈玉清一边用手绢擦眼角流出的老泪,一边不舍地说。
“到学校要好好读书,有事给家里来信,不要太委屈了自己。”不善言谈的林卫国似乎有千言万语。
“姐,到校后别忘记给我写信,把你学校的情况给我介绍介绍。”少了一个教训她的人,林雨亭反倒有些情绪低落。
“姥,你别难过,寒假我就回来了,没事看看电视,看看报纸,看看花,时间就会过得快了。放心吧,爸,不用惦记我,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到学校后我会给你们写信的。雨亭,你要听话,还有一年的时间就会决定你的命运……”林雨荷如鲠在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总归要离开家,离开至亲至爱的亲人,要有半年漫长的分别。
林雨荷表情木然的望着窗外,天不知何时晴了,碧野蓝天,一望无垠。此时此刻,感受更多的是离别的酸楚和思亲的痛,她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到家里。
王淑珍醒了,母女俩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路的叮咛,一路的思绪万千,一路的嘱咐,一路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