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正是天凉,钟南山下。
“秋风送爽叶纷飞,天高云谈日早归。远看山川如画卷,尽管草木尽芳菲。”老人安静躺在躺椅之上,安静看着远山之上,天高气爽,太阳光正撒在峰顶,秋叶早黄,阳光照耀下,满目金黄。院中的银杏树,早已黄遍,树下早已金色满院。这颗银杏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他只记得他买下这院子那年就已经有一抱之粗,近二十年来,也不知长粗了多少。老人轻轻拾起一片杏叶,他回想起曾经和几个师兄弟生活的道观也有这样的一颗银杏树,那树是师父捡到大师兄的第一年一起种下,到师兄们下山前年,金色的杏叶早已能铺满道观前院。那年,他八岁,大师兄30岁,大师兄说他要下山,师父不语,多年的养育,他们早已情同父子,只是从寮房取出一把道士剑相赠。大师兄走的那天,师父并未送行,他依旧躺在那银杏树下躺椅中,大师兄在观外磕头,然后转身,骑马而去。老人清晰记得从未流泪的师父在那天罕见的流泪,罕见的喝了酒。此后几年,师兄们一个个成年下山,他们都说要为天下争一份太平,师父每次都会取一把道士剑相送,只是每次都不会送别。他们这些师兄弟生逢乱世,人命并不值钱,自出生,有的人被抛弃荒野,有的人被抛之路旁,有的人被送到观门前,被师父捡到,养育到大,教习武功,识文断字,寻医问药。
世道不平,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遍地狼烟。师兄们熟读道藏,只是这道家典藏三千,只教人修身养性,安平天下。他们无不过尽绵薄之力,为这天下争一份太平。可怜长江东逝水,至今不复还,到了文帝统一天下,也未曾见师兄们归来,只是一个个装有骨灰的罐子被陆续托人送来,还有那一柄柄的道士剑。
师父将他们安葬在道观旁的山顶,让他们能看见自己以生命为代价挣来的安平世道,在他们墓旁,小师弟和师父亲手种下了银杏树。
时光荏苒,师父早已仙去,他已成年,天下太平,盛世降临。院中的银杏依旧会在每年的秋天黄去,树叶依旧铺满院子,山顶上的银杏也为师兄们撒下金黄,他一如既往的为师兄们扫墓,只是这次又多了一座。
后来,他希望用医术去做到师父曾与他说的兼济天下,他下山了,只带了一柄道士剑,名曰:小青柳。
他行医觅药,对富贵之人收取医费,穷苦之人,分文不取。十几年前,他买下了这小院,开了问诊堂。每年,他依旧去给师兄们上香,扫墓。
他知道,他如今已年高,一生孤苦,看着树叶落下,他想:或许该是时候去陪师兄们了。
老人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看着纷飞的树叶和远山,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一个八岁孩童跑过来,呆呆看着醉醺醺的老人,秋风吹过,天气秋凉。孩童去静室取了被褥,盖在老人身上,又低头拾起一片树叶,放在眼前,透过缝隙看向天空。
这孩童姓长名安,是个道名,取意长久平安。
长安被老人拾到是七年前,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抱着他找到老人,少年身上共中七刀,刀伤剑伤皆有,少年一入门,将长安放在桌上,便倒下。老人虽穷尽毕生所学,但却不能回天,少年终究逝去。老人担起这孩童的扶养重任,他央求过邻居的夫人为他喂奶,带着他为求医的病人诊问,也带他去给师兄师父扫过墓,一起在清冷的道观中看银杏落下,就像他曾经和师父一般。
小镇古道斑驳,人际了了。月色下,一个男子骑着一匹马疾驰,到医馆前,下马,踉踉跄跄走到门前,敲了敲门上的大铁环,见无人回应,又急匆匆的用拳头在门上猛猛的砸了好几下,气息急促的叫道:“开门!开门!”
邻居被这巨大的声响吵醒,口中骂道:“忙着投胎吗?冒失鬼。”
男子也不还嘴,依旧敲着门,未几,长安睡眼朦胧,窸窸窣窣开了门,男子一待得门开,转身跑去马上,抱了一白袍在怀中就冲进诊堂,招呼着少年叫医师。
老人醒来,穿好衣袍,秋凉,咳了好几声,忙不迭跑到前堂,只见桌旁坐着一壮年男子,怀中抱着一白袍小女孩。男子面露忧色,女孩白袍血染嫣红,背上残留着两三寸箭头。
老人手搭上少女脉搏,又吩咐长安备了绷带,热水,从案桌取出手术刀,用烛火消毒。直忙活到早上,箭头取出,又上了药。麻药劲头未过,但白袍儿呼吸已经平顺,想是暂无大碍。
老人渐已年老体衰,睡眠不深,也不再补觉。长安年幼,一夜未睡,趴在白袍儿床前,早已沉沉睡去。
男子见白袍儿无恙,走出后院,到诊堂,自怀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到案上,说道:“承蒙先生救小女性命,李渊万分感激,这是诊金,万望先生收下,我还有急事不能耽搁,还望先生体谅,照顾小女,待病好之时,我再来接她。”说罢,出门松了缰绳,上马,疾驰而去。
白袍儿先醒,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地方,四处张望,也不见父亲,又感到背部疼痛,想下地却顿觉无力,喊了好几声“父亲”,也不见人应,直放声哭起来。长安被哭声吵醒,见女童醒来,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呆呆的看着,见女童虽面色苍白,但肌肤白皙,一双凤目柳眉虽未长开,但已有迹象,胜似白瓷娃娃。
长安跑去前院叫了师父:“她醒了,师父!”
老人抖了抖身上的药渣,来到静室号了号脉,见脉象平稳,再修养几月,应当无恙,便去煎药了。
师父一走,长安呆呆看着女童,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秀宁”,女童呆呆看着床顶,答道。
许久,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