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告诉你！”查剑英卖了个关子。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査剑英发现石铁生自尊心很强又敏感。
他不愿意被同情被安慰，因为这意味着一种不平等。
在石铁生看来，康复的意义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复原，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康复。
他想拥有做人的全部权利、价值、意义和快乐。
方远平和石铁生第一次照面，就对他微妙心理洞若观火，就这份观察力，就了不得。
母亲去世后，石铁生从身体的废墟上站立起来，但却一直不能从心灵的废墟中站立起来。
他怀着巨大的愧疚和负罪，心里藏了太多事儿太沉重了，方远平这是让他借着酒精释放心情。
“我喝，今天晚上远平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我少喝一口，我就跟你姓，咱看谁先倒下吧！”果然，石铁生来劲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来，喝起来！”
几个搪瓷杯子碰在一起，荡漾起欢快的波浪。
“嘿！这酒真够劲的！舒坦！”
石铁生抿了口酒，火辣辣的宛若一股火线灌入喉肠，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
“咱们国家最好的酒就是二锅头，然后是菊花白，茅台五粮液不够格。”方远平也喝得挺美。
吴贝玲则吐了吐舌头，惨叫道：“我的娘，又苦又辣，真不明白有啥好喝的！”
酒是拿来下话的，二两酒下肚，大家的话就变得稠密起来。
谈诗歌、谈文学、谈插队岁月、谈大学生活，非常投机，当然谈的最多的还是方远平的《牧马人》和新作《血色浪漫》。
刘新武夹着香烟，道：“远平，你了不起啊，《血色浪漫》写的真好，现在杂志刚刚发行，相信再发酵一段时间，这篇小说会火遍全国！”
“新武大哥也觉得好？”查剑英和吴贝玲好奇地问道。
“开风气之先啊。”
刘新武抽了口香烟，娓娓道来：“建国后，小说创作是讲究二分法的，人物有正面反面，甚至要求创作两极化，坏人就必须坏的彻底，最好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好人就好成圣人，最好没有七情六欲，没有一点私心。”
“当然，在解放前也有这种反应真实生活，意识形态极其淡化的作品，比如沈从汶的《边城》，比如张爱玲的小说。”
“但十七年和特殊十年间，就没有这样的小说了，文艺作品一定要揭露批判什么，鼓舞提倡什么。”
“但《血色浪漫》写的就是日常生活，钟跃民他们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就是一些真实的人物！”
“这就回到文学性和人性本身，有人道主义启蒙的味道。”
“这些年，根本没人敢这么写啊！所以说，远平这次的创作，是具有开创性的，我敢保证，无论在民间还是在评论界都会掀起滔天巨浪！”
查剑英之前只是觉得小说有趣好看，并没有想这么深。
经过刘新武这么一说，她才恍然大悟，不由对方远平肃然起敬：“远平，听见没，新武大哥对《血色浪漫》评价真高啊！”
“而且，你们知道萨特、加缪和存在主义吗？”刘新武矜持地道。
众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神困惑。
刘新武笑道：“不管远平是不是受到过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但《血色浪漫》有股子浓浓的存在主义味道……”
“这都上升到哲学高度了，远平你也太了不起了！”查剑英一脸崇拜地看着方远平。
刘新武竟然看出这么多东西？！我就看见打架拍婆子撬门溜锁了，好吧，是我肤浅了。
“新武大哥，真是我的知音啊！”方远平举起酒杯和刘新武碰了一个。
别看刘新武年轻，才当了一年编辑，但他的理论水平和眼界比王培祥他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燕京有诸多大学哲学文学研究机构，妥妥文化中心，各种新思想新理论都在暗流涌动，刘新武有机会接触最新的文学理念。
“远平，你能不能说说下面的情节？”
查剑英以手支颐，看着方远平棱角分明的侧脸，笑道：“看了第一章，我是意犹未尽啊，李援朝会报复吗？小混蛋会出事吗？还有，周晓白会接受钟跃民的追求吗？”
“三言两语哪里说得完啊？”
方远平无奈道：“《血色浪漫》一共十七万字，时间跨度长达十年，人物命运复杂跌宕，他们有的到陕北插队，有的参加高考，有的参军……你就等下一期连载吧！”
刘新武傻了：“十七万字？跨度十年，这可是大长篇啊，还有，你刚刚说你只写了二十天左右？”
十万字以上，就划入长篇小说的范畴。
刘新武原本以为方远平写的就是个十万字的小长篇，没想到竟然是大长篇！
而且，方远平用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写完的，每天至少七八千字，这写作能力就太惊人了，谁能比得上啊！
“还有延川插队和高考的情节，哎呦，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抓心挠肝了！”查剑英娇笑道。
查剑英也曾经在京郊中阿人民友好公社下辛堡村二队插队，又参加了77年高考。
这些情节对她来说无疑是最容易引起共鸣的，也是最有吸引力的。
“讲一章，你就讲一章！”
查剑英小手抓着方远平的胳膊摇晃着，苦苦哀求。
“讲小说？！不干，搞得哥们跟旧社会天桥上的说书先生似的，我可是要当文豪的人！”方远平严词拒绝。
查剑英委屈地嘟起嘴巴，娇嗔道：“小气鬼！”
“小查，算了，保持点悬念也好！”
“是啊，真正的好书，都是不忍卒读才对，看完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有《血色浪漫》连载，余下几个月，我们就不用担心没好书看生活乏味无趣了。”大家俱都笑着劝说。
查剑英只好作罢，也不好意思再坚持了。
“来，我提议，大家一起敬方远平一杯，感谢他写出《血色浪漫》，给我们带来丰富的精神食粮。”刘新武举起酒杯道。
“哈哈，应该叫一场文学的饕餮盛宴才对！”
“敬远平！”
大家一起笑着举杯。
这顿大酒一直喝到晚上十点。
两瓶二锅头，査剑英和吴贝玲最多喝了二两，剩下就是方远平石铁生刘新武三人平掰了。
见石铁生有点醉了，大家都起身告辞。
石父沉默着把大家送到门外。
众人听到石铁生拉着石兰的手絮叨：“兰兰，我对不起你和咱爸，拖累你们了！”
“哥，没有拖累，妈死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要当你的腿的！”
“咱妈死后，我心里更难受了，你给我端的鸡蛋羹，我给砸到天花板上，我把被单撕成一条条的，我还当着你的面儿吞下一瓶药，疼得在床上打滚，把你吓得哭都不敢哭……”
“哥，都过去了，你已经走出来了。”
石兰已是满脸泪水了：“你有文学，有新武大哥远平哥那样的好朋友，咱都记着咱妈的话，活着，好好活着……”
方远平刘新武他们并没有进去劝说，铁生需要宣泄，各自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巷子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