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浊浪
尽出忘川
——《英丰帝国正史·天南史》
无方一醒过来，就感觉自己要死了。
头不着天，脚不着地，在一片苍茫中荡来荡去。一切都在飞速升起、坠落、拉近、拉远，时而聚成一团，马上又被冲得粉碎。他的身体就像一张皮，潦潦草草地裹着几块肉，五脏六腑都在翻卷、移位，随时可能被撕扯开来。
有什么东西直冲脑海。
他痛得叫出声，想干呕，想嘶吼。
那是一股繁杂的信息，让他浑身颤抖，似乎想起了什么，再想，却更加迷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下方有些动静。
罡风怒号，浊浪排空。
利齿般的礁石上，一个青衣人，手持一根钓竿，斜斜地支向半空。
他面容清矍，气势凛然，仿佛一竿子下去，可以钓起半片沧海，再来一竿子，又可以钓起半扇天空。
青衣人神色一凝。
他的身后，一片沙滩扭曲起来，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是一个女子，身材高挑，但是看不清面目。
离她不远的地方，空气撕扯了几下，现出另一个人形，长长的胡须，衣衫有些破碎，却是站得笔直。
“来了？”
青衣人眉头微蹙，说道。
两人默然。
“其他的人呢？”
两人摇摇头，还是不出声。
“遇上敌人了？”青衣人疑虑道：“路线这么隐秘，只有十三国度最高层知道……”
长须人影开口了。声音很是干涩：“白心人……呢……”
“急什么？”青衣人道：“再等等。”
“不……会……有了……”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
青衣人一怔，眯起眼，审视着两人。
涛声轰鸣，忽而是裂帛的巨响，忽而又是不安的闷雷。乱云裹着咸腥的海浪，在三人的眉宇间、身躯上，炸成一片一片的虚无。
无方感觉到了这几个人，但是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他被一团浓雾裹挟着，就在不远的地方来回飞荡、旋转，仿佛有人成心要他看到这些。
他想冲出去，却挣脱不出。这团浓雾就像一层强大的屏障，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青衣人一挥手，钓竿横掠，挑起一大片海水，在半空中化作一阵青色淡雾，朝两人洒去。
几声惊呼，随后是闷哼。
长须和女子的脸孔扭曲起来，身子也有些东倒西歪。
突然，两人的五官现出了几道裂缝。一丝一丝的雪亮，从这些裂缝中挤了出来。
青衣人连连挥竿，又是几片青色水雾，洒向两人。
“找死……你……”长须咬牙道。
他的衣衫嗤啦嗤啦裂开了，皮肤逐渐卷起、脱落。
女子四肢强直，身体开始一截一截地坍塌，最后只剩下一道光柱，漂浮在那里。
长须的身体也变成了一团光柱，凝成一个大致的人形，两手两脚，还有一个变幻不定的脑袋。他挥起一只手指着青衣人，发出滋滋喳喳的声音：
“老……东西……”
“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就来送死……”
青衣人冷然道。
两团光柱都闪烁了好几下，发出咔咔的声音：“你们……的人……死……光……”
青衣人脸上现出一丝悲戚：“都被你们害死了？那些老鬼、老怪、老婆子……你们呢？不也快死光了吗？！”
他紧了紧钓竿，发出一阵青色的炫光，再度袭向对面。
两团电光一阵惨嘶：“天外……异种……侵略……祖……地……”
青衣人冷笑，手中的钓竿青光大现，笼住两团光柱，迅猛地抽打、戳刺、横扫、切割。
光柱在一阵惊恐的咔咔声之后，逐渐消散，变成一朵朵电火花，掉进海水里，不见了踪影。
“哈哈哈——”青衣人狂笑。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
一道雪亮的电光，从礁石下方的海水里冲出来，钻进了他的胸膛。
青衣人惨呼了一声，猛烈挣开，委顿在地。
电光慢慢聚拢成一团莹白的火焰，悬停在他前方。四周的光线，都被高温扭曲了。
无方荡在半空，看到了下方的战斗。
刚开始那一片繁杂的信息，也在脑海中慢慢化开。
他本能地想冲下去，加入这一场战斗。
他努力伸开双手。
狂风扑打在手背，又冲向脖子和头脸。
他有一种感觉：这些人，都是为他而来的。
青衣人剧烈地喘息着，在胸口、肩胛和肋下连点连按。
伤口没有血，已经被烧焦了。一团团电弧，朝着他的血管、骨头、经脉，逐渐蔓延开去。
“是……你……”
青衣人嘶声道。
莹白火焰凸出一张类人的脸孔：“白心人呢……”
青衣人费劲地说道：“你见不到他……”
莹白火焰的背后，几道巨型电剑，唰地撑开，斩向青衣人。
青衣人惨叫了一声，身子一顿、一矮，似乎化成了几块，在不远处，又重新凝结起来。
半空一个呼啸的火球，朝战场飞来。
一声巨响，无方终于落地。
那团莹白的火焰，被强大的冲击波震退开。
无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有些狼狈地爬起来。
他相貌英挺，身形颀长，比莹白火焰还要高出半头，但是动作却很笨拙，双手双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莹白火焰咔咔声大作，扑了过来。
无方大惊，不知道怎么躲避。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一大片浓酽的电浆，已经喷到他的全身。
无方大叫着，闭上了眼睛。
那团一直裹挟着他的浓雾，竟然从他的毛孔中咝咝地钻了出来，朝汹涌的电浆迎去。
无方眼前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球，正在滴溜溜飞速旋转。眼球的里面，是刺目的、飞旋的雪光；眼球的外面，是一片混沌，挡住了电浆，还吸住了它们，让它们一点点，一丝丝，流泻进了他的身体。
嘭！
一声闷响，无方只觉得一阵滚烫的电浆从头至尾浇过了全身，旋即胸口挨了一记重锤，呼地飞出去，撞在一块礁石上，一口血箭喷了出来。
他周身如烈火烧灼，发出阵阵焦糊的臭味，还滋滋乱响着，似乎正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烹炸、煎烤。
人影一闪，青衣人挡在无方身前。
他猛挥钓竿，每一下青光，都带着强烈的呼啸。
莹白火焰一次又一次漫卷而来，无视钓竿，狠狠砸在青衣人胸前。
轰——轰——
青衣人连续挡了两记，第三次，一声巨响，终于没有挡住，被炸飞出去，在地上抽搐着，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原来……你就是……”
莹白火焰嘎嘎笑着，朝无方逼近。
无方浑身剧颤，但是并没有退却。
逃是逃不掉的，只能死拼到底。
莹白火焰突然停住，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浑身燃烧着雪亮电光的巨人，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狂笑。
“嘎……嘎嘎……原来……嘎嘎嘎……”
青衣人强撑着，支起了上身，凝目注视着无方。
“不！不对！不对，不是——”
他颓然一瘫，钓竿也抛在一旁，似乎已经心灰意冷，不想反抗，就这样等死。
电光巨人抬起手，牵引着几道蓝白色滋滋作响的电弧，忽大忽小，伸缩不定，朝无方抓来。
无方想抬手挡住，却发现，浑身都动弹不得。
刚才那一下重击，好像砸烂了他的脏腑，让他的身体从破破烂烂，变得更破更烂，随时都可能崩裂、粉碎。
电光将要触及无方额头的一瞬，突然停住了。
几声吱吱嘎嘎的咔咔声响起，似乎是巨人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人交谈。
巨人手指上的电弧，缓缓收了回去。
“这种货色……嘎嘎……嘎……”
它竟然不再搭理两人，而是转过身，朝海上走去。
它的身形在慢慢缩小，变成了原来那莹白的一团，很快又变得更小，宛如一道浓缩的闪电，呼地窜上高空，在苍茫的罡风中打了两个转，消失不见了。
无方和青衣人面面相觑。
青衣人挣扎了两下，又倒在地上。
“去……那边……”
青衣人艰难说道，下巴微抬，朝着一个方向。
无方走过去，捡起钓竿，扛住青衣人一条胳膊，朝一片草丛稀疏的滩涂奔去。
跌跌撞撞走近了一些，才发现一面缓坡，背后是向下的草坂，不远处有一片乱石堆。
石头上满是苔藓和水渍。青衣人睁开眼，颤抖的手摸到一处，停下，从无方手里接过钓竿，抓住两边，朝中间一旋，钓竿缩成了短短的一截。
青衣人把钓竿嵌进一条石缝，用力一拧。
门开了。
一个幽深的石洞，出现在两人面前。
无方把青衣人扶进来，小心地靠在墙边。
石洞的四周，密布着各种齐腰的石柱，围成一个大致的锥形，指向洞顶。上面投下一些朦胧的光，很淡，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觉。
无方有些恍惚。
他发现，这个地方，他似乎来过。
但是不管他怎么去想，都想不起来。
青衣人靠着墙壁，缓了一阵，爬起来，摸着几根石柱，按了下去。
一些模糊的字迹，从顶光中洒下来，飘在无方的身上，又飞开去，消失在四周的黑暗中。
一开始，无方看不懂这些字。
但是，渐渐地，脑海中有些什么东西，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竟然会认这些字了。
……交……失……无……
……下……下……
……悟……零……
……失力……弃……
无方转过头，想问问青衣人，这些是什么意思。
青衣人却不搭理他，只是看着那些光影，表情充满了茫然、麻木，还有一丝绝望。
他埋下头，声音带着哽咽：“十三个国度……所有的高手……就换来……你这个废物——”
他突然抬头，怒视着无方，眼中掠过一丝杀意。
无方惊得一退，又定住神，迎着他看了过去。
“你是什么人？”他木然问道：“我来这里……做什么……”
青衣人不停摇着头，又朝四周看去，似乎在寻找那根钓竿。
无方走到门口，从卡槽上面取下，递给了他。
青衣人接过，身上顿时腾起一种气势。
“你知道这是我的兵器？”
无方点了点头。
“不怕我杀你？”
无方摇了摇头。
“为什么……”
“跑不掉，也不想跑。”
“为什么？”
“我这个样子，死不死都一样……你杀了我，换一个更好的来吧。”
青衣人有点意外，凝视着他。
半晌，青衣人沉沉叹道：“你是我见过的最烂的废物，你会害了我们，毁了大陆……”
无方不想再说什么。
青衣人帮他挡了两记电光，要杀他，也只是扯平罢了。
无方走到那束顶光的下面，抬头望去。
他感觉，顶光似乎在跟他交流什么，有些信息慢慢流淌进来，和最初的那些混合在一起，让他又想起了一些什么。
青衣人愣了片刻，扑到另外两根更大的石柱前，按了下去。
一团新的光束，从四周围了过来，裹住了无方。
一阵嗡嗡声，由小及大，在石洞里回荡。
“你干什么？”
无方有些着急。
他刚刚要找到线索，却被打断了。
青衣人抱着石柱，缓缓坐倒在地。
“废物……只能赌一把了……”
“你放开，我马上就要想起来了！”无方焦虑道。
青衣人不再动弹了。
无方大急，想去查看，却发现那些光包裹着他，勒得越来越紧。
青衣人的身子晃了两下。
突然，头发掉落下来，接着是耳朵、鼻子、以及整个头颅。
无方呆了。
只一瞬间，青衣人的身子、手臂、腿脚，都开始散架，全身哗啦啦坍塌下来，化作一堆砂砾，散了一地，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顶光中又洒下一些字迹，比刚才清晰了一点：
……横率……七……七二……三六……
……纵率……四六……七……八五一……
……确率……五二……二……三四……
……存率……一……六……零……零……
无方的身形，也开始模糊，越来越缥缈。
另一束光投射下来的时候，石洞中，已经没有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