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之行,其实苏澈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被罚禁足三载,光阴即使如梭,也并非一日三秋;自圣前失仪遣返回姑苏至今一年余半载,禁足令可是要求他仅能在姑苏城内活动,除丧、娶、嫁及兵灾天灾等特殊情形下,想出城都很困难,何况钦天监的掌令必然于暗处监视自己。
魏同齐制,女帝重用吴氏肃清朝堂之际,亦偏信女官,在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六局之外,另设一监,司星历、掌天时,代君监察百官、巡视天下、缉捕谳狱、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这便是“钦天监”了。
由女帝心腹女官执掌监正职,正四品;监副一人,从四品;下辖属官五官正(春、夏、中、秋、冬官正)各一人,正六品;五官灵台郎四人,从七品。
五官灵台郎又领五官章正祭酒、五官挈壶祭酒、五官司历掌令、五官司晨、监侯及女史等不一而足。
被钦天监盯上,却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简在帝心”了。
对苏澈来说,将身边藏于暗处的恶意诱出,再行计较无疑是妥当却危险的;若没有恰当理由欲执意离开姑苏,那就是直犯天颜,形同谋逆,说不好钦天监的祭酒掌令们就等自己犯错好斩了“以慰帝心”。
而恰当的理由嘛。
“吴掌令,情况既是如此,吾欲往扬州接回父母遗骸,请吴掌令务必……通融。”
这里是位于姑苏城凤凰坊市的北城门,天色还早,除了出城捕捞海货及上工的百姓外,并不像南城门那般热闹。
但停在门口的苏府马车却依然造成了一定的拥堵,苏澈立在马车前方,与接到北城门校尉通知赶到的这位吴姓女祭酒接洽,语气显得恭敬却坚定。
钦天监中其实并没有吴氏宗亲之人,此女吴姓应是女帝赐之;女帝赐姓,如此殊荣,巧合吗?还是……微微拱手行礼的苏澈心里暗自忖度的同时,也在偷偷打量着女子。
一袭玄色女官官服凸显她的英气,面上罩着的薄纱挡住了半脸,看不清具体样貌,隐约能看到额头的梅花妆削弱了稍显肃杀的气氛。微微眯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苏澈,黑瞳里的意味不甚明了,皱起的眉头透露着不耐与愠怒。
她在生气?为何?理由过于充分没法下死手吗?思考中,女子空灵的嗓音传来。
“不允,苏状元禁足令未止,尔父母之事,本宫已悉数了解,于姑苏稍待些时日,勿要生事。”
“可……”苏澈正想辩驳,微红的眼眶死死盯着打断自己说话的女官,身躯似乎因克制的怒气微微颤抖。
“人未死,余事休提。”
吴姓女官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澈,径自转身。
“尔若出城,法不容情,言尽于此。”
保持着僵在原地的姿势直待女子身影不见,苏澈才立起身子,深呼一口气,拂袖转身上车。
轿厢里,苏澈表情虽已无悲痛,但依然眉头紧皱。宋王的所谓严禁发丧果然另有隐情,父母未死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老父可是前太子太傅,因二帝废立之事牵涉过深被罢贬回乡,但前朝太傅说死就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何其荒谬?
“老爷与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澄之无需忧心太多。”衔蝉儿抬手抚平自家少爷紧皱的眉头安慰道。
初闻“噩耗”之时,衔蝉儿甚至比苏澈表现得更加惊怒悲愤,倒不是苏澈薄情寡义,当父母“双亡”,诺大的家业以及众多家丁人手都需要妥善处置。
此前苏澈几乎是将自己一心埋在事务处理上以此麻痹,此番获悉人未死之喜讯,能明显感觉到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苏澈也并非耽搁到如今才突然记挂起扬州的父母,而是此前姑苏封城,直至张继南下才解封,封城缘由是搜捕叛逆,谁是叛逆?自然是“太阴众”门人。
不得不说,人前带着面具假装无事照常生活却暗自顶着各种压力接连半载,苏澈之心智确非常人。
轿厢内彻底放松下来的苏澈正要与衔蝉儿商量着安排接下来的计划,却听得尚湖坊方向一声惊雷巨响,同时四方杀声骤起,杂乱的喊杀声与兵器碰撞声混作一团。
轿厢内两人对视,能清晰看到彼此瞳孔瞬间收缩。
返程的吴姓女官自然也听到了尚湖坊的动静,或者说,她几乎就是眼睁睁看着一切骤然发生。
时间稍稍往回拨动。
位于尚湖坊里坊,南临阳澄湖的涵秋山庄有魏以来皆为钦天监门人居住差办的所在,唯历任州府刺史方知晓,此处居住的都是什么人。涵秋山庄一应需用皆由苏州府提供,衣食住行礼乐书画等一应俱全,凡留驻钦天监官人的州府,皆有此举,视州府富足与否,条件有所不同,算是大魏为数不多明面上的潜规则。
吴掌令今日是第一次正式接触苏澈,在她眼里,此子与大魏其他纨绔并无太大不同,无非更俊了些,也更有才华了些;但这只是接触之前的看法,懂隐忍,知进退,“家仇在身”却能压制悲愤,这样的人不应该是当日大殿上那般“醉欲狂”的模样。藏拙吗?不对,若是藏拙,又为何博取功名?他的行为前后矛盾,这人有问题。
直觉上的偏向让吴掌令立下决定,必须向宫里知会此事,否则宋王秘密所行之事外泄,整个大魏都将被牵连。
“神行!”
她掐诀默念,身形一阵模糊,向着涵秋山庄疾驰而去。未成想,惊变突生。
只听一道惊雷轰然炸响,近在眼前的涵秋山庄霎时被绿炎笼罩,逐渐升腾的高温扭曲了她眼前的空气,似是眼花一般,眼前出现了一道透明人影。
“隐遁?该死!”一丝绿炎从眼前蔓延开来,那股令人窒息的热浪撞到她的脸上,几乎快要引燃微颤的睫毛。诡异绿炎临身之际,顾不得思考为何眼前操纵绿炎的太阴众妖人居然会钦天监独有的“天罡地煞奇术”。
“隔垣洞见、炁禁、七箭,钉!”在最后一瞬扭身躲过绿炎后同时连连掐诀,神行咒还在生效,带给了她超越人体极限的运动速度。凭借洞见咒的强大灵视,她一指重重地点在了眼前透明人影的眉心,炁禁咒打散了对方体内炁的运行,钉头七箭作为杀招,一击即中!七道血色利箭死死钉在了眼前人布满奇异黑色纹路的面庞。
“呼。”
轻出一口气,眼见此人已是死得不能再死,放松下来的吴掌令举步欲往涵秋山庄驰援,突变再生。
北城门,衔蝉儿自袖中滑出一柄细剑,剑锋一尺六寸,剑身细窄之极肉眼近乎不可见,犹如蜂刺,只是这蜂刺沾着丝丝血迹,衔蝉儿微微抖指,“蜂刺”被收回袖中。
苏府的马车毫发无损,护卫杵着横刀,弯腰低头,上身的甲胄碎裂了个干净,可见胸口一处焦黑,腹部还有一处前后穿透的圆形创口,应该是弩箭一类军械造成。他努力抬头环视宛若修罗地狱的四周,眼见除家主爱妾外,现场再无立者,背靠着车辕滑坐在了地上,一时间场上仅余他粗重的喘息声。
“太阴众啊,真是大手笔呢。”拨开轿厢帘布,苏澈缓缓下车,望着不远处死死关上的北城门一时有些出神。
衔蝉儿的炁也是极其特殊的,赐予了她无与伦比的速度,对,就是速度,比之吴掌令“神行咒”毫不逊色,确切的说是犹有过之,也有可能是吴掌令并不强?
而这一除速度外再无任何使用方式的炁,也让衔蝉儿在类似的场面中近乎无敌,当然,并不是没有代价,其一就是她一出手,从无活口,毕竟如此极限的速度,相对她自己而言也过于快了些。
其二,此刻她正瘫软在苏澈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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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右道鄯州西宁边陲,丹噶尔,三代(夏、商、西周)、春秋时,称“西戎氏地”。属鄯城县地。隋开皇五年在丹噶尔日月山修筑石堡城,设戍屯兵,吐蕃人称铁刃城。
戊寅,仪凤三年,夏,石堡城被围;胡人此举,意味着承平些许时日的齐、蕃两国再掀大战。
石堡城被胡人唤作铁刃城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城内屯军三千,守城中府都尉程弘按折冲府名册再行征发五百府兵,共计三千五百员善战悍卒。自求援信件送出,已坚守一月有余。
胡人称兵三十万,实际可战之兵十二万余,分三路围困石堡城,围三阙一,围而不攻,领兵之人深谙用兵之道。
“都尉,朝廷来信,朝廷来信!”都尉府,主簿黄庞急冲冲扑向程弘桌案,风尘仆仆的脸上汗水往下巴处蓄着,眼看就要低落。
“援军还需几日抵达?何人领兵?兵员几何”程弘嫌弃的扔了快帕子给黄庞擦汗,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信上,信上说,还需一,一旬。领兵者下都督颜忠,称兵,称兵五十万!”黄庞磕磕绊绊说着,应是被这消息惊得不轻。
“滚到一旁坐好,毛毛躁躁难堪大任。”程弘斥了一句。但自己其实也有些许慌乱,斥责黄庞多少也算是给自己鼓气罢了。这国战再起,手下兄弟们十日后不知还能剩几人。
“报!报都尉,胡人临城,欲要启战!”传令兵并没有给程弘更多的思考时间。
仪凤三年,六月下,石堡城之战正式打响。
“汝母!汝母贱婢,贱婢也!一旬抵达的援军何在?援军何在?”程弘赤红的眼目死死瞪着黄庞,眼眶都欲要撕裂开来。
“第几日了?汝言!此乃几日?此乃几日?”程弘怒吼中重重推开了捏在手里的黄庞衣领。
黄庞瘫坐在地,双目无神地看着程弘,失焦的双目又好似看着程弘身后城墙上半倚休息的残兵弟兄们。
“为何,为何援军不至?吾等……吾等亡焉?”他干裂的双唇一开一颌,喃喃自语。
石堡城被困二旬,城内粮草渐尽……
被困第二十五日,胡人往井水中投放腐尸,蓄水房渐尽。
第三旬,粮绝,水亦不远矣。守城士卒不足六百。
第三十一日,程弘领兵出城死战,战至终,还者唯余二。胡人引兵入城,颜忠趁吐蕃军队入城立足不稳之际,率军出击,一战胜之,胜而歼之。战毕,共计斩首三万余,俘获胡人军将五万余,大获全胜,龙颜大悦,封凉信侯,从三品,食邑千户,世袭之;赏良田百顷,金帛丝绢、胡奴女婢等。
石堡城之战后,程宏用了几年时间行遍天下,将所得赏赐全部一一送至所有能找到亲眷的手下弟兄们家中。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借口也没了,他本已做好赴死准备,却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再次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这之前,他需要做一件事。
“所以,这就是你要做的?”苏澈右手怀抱着脱力昏死的衔蝉儿,左手握住横刀,程弘的横刀,刺进自己胸口的横刀。语气并没有太多的愤怒,更多的还是疑惑。“苏家,待你不薄。”
“我会陪公子一起下去。”程弘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为了这一刻,他等了十年。苏澈身边的护卫力量一直很强,再加上他怀中那个身手较之于自己更强几分的侍妾,刺杀一事并没有什么机会,今日之局,摧毁姑苏钦天监的势力仅为其一,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保证让自己有机会刺出这一刀。袭杀钦天监是真,奋死杀敌是真,身受重伤是真,所有一切都是真的,赔上如此多的人命都是为了这一刀,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是必要的牺牲。
“为什么?”或许是想做个明白鬼,苏澈依然执着地问道,胸口中刀处一股一股地往外渗着血。
“为了盛世,为了援军准时抵达的盛世。”
“……这样么?可是,你看不到。”
“会来就行,不用看。”
“我是说,我不会死在这里,所以你看不到。”苏澈边说着,边缓慢却坚定的往外拔刀,程弘才听苏澈说到“我不会死”这里就已经反应过来准备扭腕来扩大伤口造成致命一击,但出乎他的意料,苏澈修长白皙的左手,显然比他更有力,也更坚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有炁?你只是书生一个!老子不信!”程弘怒吼,同时双手压了上去,连同自己身体体重一起用力,超负荷运转的经脉将炁输送到他全身,巨量蒸腾的雾气预示着他体温愈来愈高,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开始往外渗出血珠,这是长时间超负荷运炁的现象,这意味着他完全无视经脉寸断的疼痛。
相较于程弘的疯狂,苏澈依旧是坚定地、缓慢地往外拔刀,在程弘疯狂却绝望的注视下,刀身离开了苏澈的身体,鲜血也不在一股一股地流,更可怕的是,苏澈还在用力,刀身开始扭曲。
“叮”,刀身折断的脆响彻底击碎了程弘的希望,不等他张口说什么,苏澈左手的断刃就贯穿了程弘的脖颈。
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咽气的程弘,苏澈闭上眼,不忍再看,不忍看的不是可怖的尸体,不是周围那到处碎肢断体,而是人心。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掐指。
当吴掌令准备驰援涵秋山庄那一瞬间,身后那具被自己杀死的尸体却发生了爆炸,传承自钦天监天罡地煞秘术的“魇祷”让自己拥有的近乎预知般的危险感知,终于还是让她掐诀念出。
“假形”,完全由炁构成的自己的假身抵挡住了大部分爆炸的伤害,但那股强烈的冲击力依旧让“神行”奔驰中的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背部狠狠地撞在了附近一所小院院墙上。
“咳……”一口逆血,吴掌令眼前一阵发黑,当换过一口气的自己站起身来时,涵秋山庄那里哪儿还有山庄的影子,徒留一地焦黑残骸。
“糟了,苏澈,他还不能死。”
苏澈正怀抱着衔蝉儿倚靠在轿厢软榻上,整个人依旧似平时般松松垮垮,身上沾满了不知谁的血。强压伤势的吴掌令赶到北城门时,只见这一乘马车在尸堆中显得那么碍眼,上车后她不由松了口气,随即却恼怒起来。
“你没事?”巴不得苏澈有事的语气脱口而出,许是注意到不妥,她开口补充。
“这周围,谁干的?”
“蝉儿。”苏澈意简言赅。顺手给吴掌令斟了一杯茶,沿着茶台推了过去。
“……”这副没事人模样的苏澈,着实让吴掌令意外。“府衙也被袭击了,伤亡惨重。驻军不知去向。”她说回正事。
“哦。”苏澈抬头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喝茶。
“我是说,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又有点控制不住怒意了。
“吴掌令为何问我?在下一介白身。”苏澈好像是真的疑惑。
“你,是,状,元!”她一字一顿!总不能说自己对政务七窍通了六窍吧?
“……先回苏府。”苏澈无奈。
“我是问你城中……”她的话被苏澈抬手打断。
“先送蝉儿回府,安顿好她我陪吴掌令去府衙,见机行事。”苏澈说道。“吴掌令请驾车,在下文弱。”他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