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焰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两个月以前,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除了与祎刃的相识之外,另一件她印象最深的事,就是顺着街道延伸的方向,在两侧商铺的空隙中远远地看见了峭壁。
峭壁高四百八十九米。
环抱着城镇的巨物,以其强烈的冲击在白文焰的头脑中烙印下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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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的世界地图尚未绘制完成。
在现实世界的书店中随处可见的地球仪和不用付费就能访问的卫星地图都让白文焰难以感同身受,但这个世界确实还处在冒险的时代。
而所谓拓荒者,就是那些竭尽全力推进着地图边界的人。
犁尽丛生的魔兽,将文明的边缘扩展到那些曾经的未探索之地。尽管各人有着各人的目的,所做的事却都汇聚成了一股力量。
这就是苦崖城——这座位于峭壁的脚下、已知世界的边缘,声名远播的拓荒者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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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从峭壁边上看下去,就觉得我们都很渺小呢。”
白文焰轻声说道,由着强风带起褐色的双马尾上下翻飞。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脚下是几近垂直的断崖,再下面是狭窄的急流,而对岸的苦崖城,所处的平面实在比白文焰现在的落脚处低上太多。
比摩天大楼还要更高的峭壁,身处其上所带来的视野,也要比从顶楼的观景台上看过去的更加高远疏离。
“是啊。”
和与峭壁边缘保持了超过一米距离的白文焰不同,祎刃大胆地盘腿坐在峭壁的边上,只有随身带着的手提箱老实地放在身旁的空地上。
从峭壁与苦崖城间搭起的绳梯与缆车上可以看得到背着大大小小的装备包裹的拓荒者们上上下下。在白文焰和祎刃之外,也还有不少人在峭壁的边缘一字排开,各自说笑,像是在雨天的公司楼下,聚在屋檐下并排抽烟的上班族。
在精神紧绷地度过了半个白天之后,唯有这个时候是惬意的。
“但我总觉得,冬林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吗?”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哦。”白文焰觉得好笑似的说道,“之前我们和弗里亚一起上峭壁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城市好像很渺小呢。”
白文焰刻意模仿的友人声线让祎刃轻声一笑。
“然后我跟他说,渺小的是我们哦。”
“渺小的是我们啊……”
祎刃抬头看着天边涌动的云。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起伏,和着风声,更显得空旷和茫然。
“就是说啊。”
白文焰轻声附和着。
人只有从自己身边的环境中抽离出来,才能看得清自己的位置。所以,峭壁上的拓荒者,就算有哪段时期因为状态绝佳而陷入膨胀的全能感中,也会在高台远眺的景色中厘清自己的斤两。
“就算你有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幻影,这个世界还是太广大了。”
祎刃并不应声,只是低着头。
视线掠过苦崖城的边际,沿着河道返回河的上游,追随着河岸的森林,还有透过雾气隐约可见的内陆城镇。远方的景致消弭于空气之中,从高台上所能望见的,终究只是大陆的一个边角。
每一个拓荒者,在生涯中的某个时刻,大抵都能拥有像这样地摆正自己位置的机会。
他会理解,自己拼尽全力所能为世界带来的影响,或许也只如一杯清水汇入江海。
白文焰从背后看不到祎刃的表情。反过来说,他也不会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她的眼神柔和,嘴角却牵扯出一抹苦笑。
那也没关系吗?
那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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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在祎刃肩上假寐的猫头鹰瞬间清醒。
祎刃从悠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从上衣的口袋里找到一枚略小于手掌大小的圆形徽章。
正面是金属镶嵌雕刻而成的图案,内含着通讯和定位的功能。它的每一次响铃都代表一次重要的联络,祎刃不敢怠慢地按下背后的按键。
“啊,太好了,你接了。你还在峭壁上吗?”
不等祎刃开口说话,对面就传来一道清爽的女声。
她的声音听不出焦急和匆忙,但想来只有当她在一边呼叫的时候,一边用眼睛确认是否接通,才能有这样快的反应吧。
“……我在。”
祎刃盘腿坐在峭壁边上,仰望着天际的云霭,有些茫然地答道。
“那就好。”
对面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依照两人多次共事的默契,不等祎刃问她,电话另一端的女人就向他解释起了事情的始末。
“关口刚刚收到一个小队的求救信号。他们报告在绿天使地区遭遇了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区的魔兽,目前利用关口的常设陷阱暂时脱险,但队员多少都受了伤。陷阱能困住魔兽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但很不巧,附近的援护小队都在做别的任务,不管是从其他地区调动有资质的小队还是从今天不出勤的小队中派人都太慢了。所以……”
“嗯。”
长久共事的默契让祎刃自然地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目前最能胜任这个任务的人,就只剩下你了。所以拜托你了,好吗?”
“又把我当成那种很方便的人了吗。真是……”
祎刃小声说着,目光追随着一朵越飘越远的云。
作为关口援护部队的一员,免于日常的巡逻任务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反过来,没有人能做的任务和刚好能够找到他的任务都会从各种地方冒出来,而且是以完全无法预测的方式。
只有这一句抱怨的话。祎刃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在峭壁的边上站起身来,利用宽大的背带把银色的箱子斜挎在肩上,把他全部的行装带在身边。
“但我……当然不会懈怠我的工作。”
他最后看了峭壁下的城市一眼,就像城市拥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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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文焰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祎刃。
她没有介入他的通话。他还什么也没有向她解释,但她已经明白了他们就要在此分别。
“李刻,你跟着祎吧。”她对猫头鹰模样的使魔说,“如果他遇到什么问题,或者迷了路,至少你可以帮到他。”
“遵命。”
祎刃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吃惊地看着白文焰:“你一个人可以吗?把李刻交给我,你一个人……”
需要一个人下峭壁,而不是有祎刃或是其他人陪在身边的时候,这也许还是第一次。
“没问题,我自己可以坐缆车。”
白文焰看上去可不像她说的那么镇定。峭壁的缆车不仅不封闭,在一分载荷一分成本的匮乏时代,连座椅的材料也是能省则省,就像坐在秋千上下行几百米。那是必须要紧握住粗糙的铁链,握到双手出汗泛红,才能挥开掉下万丈深渊的想象。
“我记得你有一点恐高。”
“知道的话就不要说出来。”
“但是……”
“没关系,我会闭上眼的。好了快去吧。”白文焰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却还是强作镇定地摆了摆手,“你要来不及了。”
和深陷困境之中,生死全要仰仗奇迹的不认识的拓荒者小队相比——
白文焰正是因为姑且自己解决得了自己的问题,她才只能咬着牙拼命解决自己的问题。
“……好。”
祎刃在不安中转过身。
但他会相信白文焰。然后,他也有他该做的事。
“白山,”他对着徽章说道,“坐标发我。”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