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取药,恰逢失路之客。奈河行舟,俱是腐朽贵人。
楼船顶部,肥胖贵人仅仅是传来一道视线,就让薛凤儿二人感到灼热难当,仿佛这百丈深渊的地底下,忽然升起一轮太阳。
“邀来!”
肥胖贵人一拍桌面,满桌菜肴杯盘晃荡,汁液飞溅。早有随身伺候的两位从事,弓着背,从七层之上一路哒哒哒哒溜下,沿途高唱:
“王命邀来!”
一层接着一层,很快,这句来自最高统治者,腐朽贵人口中的“王”的命令,传到了甲板上。
两名肚子破开两瓣,从中伸出贪婪舌头的暴食鬼,嘻嘻笑着,“邀来!邀来!入我食盘!”
舌头一卷,揭开面前的幕布,一条大炮锃亮。
暴食鬼搓起火,点上引线,缩身抱头。
“轰!”
炮弹飞出,于半空之中弹头散开如网,铺天盖地,朝着薛凤儿和赤子姑娘罩去。
两人就如两条鱼儿,无论如何奔逃,这道网似乎无边无际,渐次收紧,薛凤儿情知不妙,这一定是此间鬼王的某种法宝,就在渔网收拢之际,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彩凤,化作一道弧光逸了出去。
而赤子姑娘本能想再次施展缩骨遁术,但距离上次间隔时间果断,强要施展,恐有再也变不回去的风险,因此咬牙坚持尽力往远处奔跑,然则无济于事,终于还是撞在网上,被高高收起。
暴食鬼哼着歌,大嘴小嘴里流着哈喇子,喜滋滋把裹住两人的网兜拉上船舷。
这网果然非同一般,薛凤儿被网困住后,不仅是手脚难以着力,就连法力运转也迟滞不通,直至此刻,顿感此番孤身入此绝境,很有些冒险。
网兜甫一解开,便有几个夜叉上来,将她俩拿住,腐烂气息浓郁的甲板上,游走的腐尸们携家带口,提着花灯,拿着小吃往这里来看热闹。
“看什么看?人,生人,稀罕东西,爪子拿开,别弄脏了毛水。”
“哪里来的孤魂野鬼,也敢动你姑奶奶!我告诉你吧,我是东岳大君的义女,大君手底下鬼将鬼兵何止……”
“砰!”
夜叉手里的棒槌砸下,赤子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孙老六!你丫轻点儿!瓷娃娃似的脑袋给??喽!”
薛凤儿没有言语,十分配合地由他们给自己五花大绑,她抬眼望向最高楼,刚才视线传出来的地方,回味着刚才那份灼热,想起一个人来。
此间冥河洞天之内,居然也有真阳法体之人?
两名夜叉赶紧驱散这些腐尸,押着两人往最高层而去。
肥胖贵人坐在堆满食物和金银宝物的高台上,咕嘟咕嘟喝完一碗面汤,嘴角挂着的面条拼命向外游,却被他呲溜一声,吸进肚中。
“嗝~!”
肥胖贵人打了一个饱嗝,眯起细眼,打量着华丽屋子内的两个“生人”。
鬼王笑呵呵道:“好女子,我且问你,你好好的一个人类,为何满身妖气?还有与你同行的鬼娃娃,与其说她是一个人类,到更像我无定之舟上的百姓。”
“你们来自哪里啊?”
赤子还没醒来,薛凤儿感觉到她呼吸均匀,节奏平稳,应该没有大碍。听到高台上的肥胖贵人出言相问,她缓缓对道:
“这位鬼王,我乃一介药师,从毓秀山而来。”
鬼王似乎在思考,又似在回忆。“毓秀山?你是何潮起的人?”
这下轮到薛凤儿吃惊了,这个奈河鬼王竟然认得自家山长?
“不错,我正是南林书院的教谕。何潮起,是我书院立门的山长。”
“是了是了。当年栖霞山一战,霓凰妖君死后,据说于烈火中留下了一个凤胎。后来,凤胎被何潮起取走,原来便诞下了你。标致,标致!”
鬼王轻飘飘的就把她的身世全部说破,宛如亲历者一般,这让薛凤儿顿生怀疑,此鬼王应该本是外界修行人,且参加了当年那场正道对栖霞山的围剿,却不知何缘故,沦落到了奈河之中,成为了一介鬼王。
此时,鬼王色眯眯的打量,让薛凤儿颇不自在,但他眼神里若有若无的真阳之气,却又让她心生亲近。真个是心乱如麻,进退失据。
但薛凤儿毕竟修为深厚,且经过与苏衍真阳之火的交淬之后,灵核的力量得到了空前的提升,已在内府中蚀刻完毕第二道周天阵纹。
如今凤凰朝天之势已成,一条通往星空的华丽虹桥已经隐隐搭就,正随着她的灵核描摹,逐渐添砖加瓦,一点点铺陈完备。
神桥初期的修行人,可不会因为对方露出来的这点真阳火气,就方寸大乱,失去控制。
薛凤儿表面显得非常镇定,轻轻移开鬼王的目光,朝她身边的赤子姑娘看去。
“这女娃没有灵魂,形似人,却终究不是人。就算冥府仍在也不会收她。是个苦命孩子啊。嘿嘿,该醒醒了。”
“阿父……老家伙和乌麻子被我弄丢了,阿父你不要责罚我。”赤子姑娘翻了一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
鬼王抠了抠肚脐眼,瞬间满室馨香,瓷娃娃一般的赤子姑娘在香薰中懒懒醒来,竟然舒服的打了一个哈欠,揉揉眼睛看向薛凤儿,又看向鬼王。
“这是哪儿?”
“无定之舟。”
“无定……之舟?”赤子一脸懵懂,忽然想到刚才是被一群鬼怪捕鱼似的打捞上来,警觉道:“你,你是这里的鬼王,要吃了我!”
“女娃,能做我的盘中餐,可是你生前死后都修不到的福分。被我吃掉血肉,我再为你重塑不死之躯,看……”
肥胖鬼王指了指遍地的金银珠宝和美食佳肴,“这些东西,享受不尽,予取予求。些许皮肉,又有什么可惜?”
“再说,你本是无魂之人,非人非鬼,两边都不讨好,不如被我吃掉,倒落下个无怨无悔,无法无天,岂不自在?”
赤子姑娘此时已经彻底清醒,看到高台上满嘴流油,眼放贪婪之光的恶心胖子,心里一万个厌恶。就要拔出短剑,迎头痛击!
却见鬼王大口一张,白眼乱翻,从嘴里吐出一个人来。此人长得一脸俊秀,可是其头发胡须却被脏兮兮的涎水浸染,贴在头皮之上,一脸惶恐,双手前伸,口中呜咽求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乌……乌麻子!
赤子姑娘如何不认得,这正是与他从小玩到大,却在一次行动中因救她而死,于是其不灭之灵被她的阿父炼入【黄昏之甲】中,伴随她身边。
【黄昏之甲】既可以独立行动,又可在关键时刻与赤子穿戴相融,协同一体作战,一直以来,都是赤子最好的伙伴。
此时所见,竟然是乌麻子的死去的肉身,原来竟被这该死的鬼王吞入腹中,赤子姑娘惊骇之余更多的是怒从心头起。
“放开他!”
短剑出鞘,直刺高台之上。
可她冲至一半,却赫然看到乌麻子的嘴巴在呜咽之后,也随之越张越大,竟似套娃一般,从他嘴里又爬出一个浑身沾满涎水之人。
此人一口苍髯,形容吹吹老朽,正是赤子姑娘嘴里的老家伙,鬼祖宫的执事,明松子!
“赤子姑娘!救我!救我呀!”
这个时候,赤子姑娘的面前出现如此诡异的一幕,从高台上的肥胖鬼王为始,乌麻子、明松子,三人口尾相衔,形似一条肉体蜈蚣,冲着自己歪歪扭扭蠕动过来。
真不知下一秒明松子的嘴巴,又会吐出何般人物来。
诚然,乌麻子、明松子都是赤子姑娘亲近之人,眼看着落入危险,赤子姑娘如何有不救之理。
明松子褶皱的老手,拼命高举,赤子姑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他彻底从乌麻子的嘴里拖出来。她箭步上前,握住他的手。
刚刚握住,就感觉手感非常不对,湿滑、粘稠、这哪里是人的手掌,分明是……
明松子从脸开始到整个身躯,扭曲蹉跎,融化分解,涎水流下,原来竟是一根猩红的长舌!
猩红的舌头趁势卷住了赤子的手臂,拖拽着她一步步陷入肥胖鬼王的幽幽之口。
“不!我不要!阿父,救我!”
可是此时此刻,无人能救他,唯有自救!
赤子姑娘挥剑斩断红舌,随后紧跟一步,将短剑狠狠攮入肥胖鬼王的脑门之上,还不忘记转了几圈。
“阿父!!”
赤子姑娘惊恐的发现,短剑之下的脸孔,哪里是什么肥胖的鬼王,分明是他的义父,鬼祖董和!
义父的眼睛缓缓闭上了,随之,白光爆开,视线中白茫茫的一片,洁净无一物。
“醒醒,赤子。”
赤子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睁开眼睛,看到薛凤儿一脸柔和地看着她。
环顾周围的陈设,是一所普通的木制房间,房间一侧有一扇窗,窗外挂着一只昏黄的灯笼,正在微风中摇曳着,带来沙沙的河水冲击船舷的声音。
她又睡着了?还是一直到现在才真正醒来?
赤子姑娘回忆着恶心诡异的一幕幕,恍如一梦。
“你一直做说梦话。”
薛凤儿的话,笃定了她的判断。原来那高台上的肥胖鬼王还有他嘴巴里吐出来,套娃一般的人物,果然就是自己的一场噩梦罢了。
“凤儿姐姐,我们到底在哪里?”
“无定之舟,说起来,也可以当做是转轮王的永远在奈河之上流亡的国度。”
果然还是在奈河的鬼船上啊。
不过,“转轮王?”
这个名字赤子似乎曾经听说过,那是地府尚存的遥远年代里,统领冥界的十王之一。
“是啊,转轮王沉眠于奈河之上的无定之舟内,一直随波逐流,直到有一天,一位人类修行人闯入此地,登上了无定之舟,他记起了有关奈河的传说,欲寻找失落在奈河深处的冥界至宝。”
有关奈河的故事,已经像烙印那样深入赤子的心中。“那个修行人也是鬼祖宫的吗?或者,是黄泉道的白骨精?”
“都不是。”薛凤儿娓娓道来。
“这个修行人身怀特殊的体质,在这艘早已腐朽的无定之舟上,身怀欲念的他与主人转轮王的残躯彼此吸引、融合,一步步,成为了你见到的,坐在高台之上的那个肥胖模样。”
“原来并不完全都是梦啊。”
薛凤儿的眼睛看向窗外,
“他虽然继承了无定之舟,继承了转轮王的权柄,得以统领这些腐尸老鬼,但却永远无法再登上岸,再也无法回到人间了。只能永远在奈河上徘徊。”
说着话,方才见过的高台之上的肥胖鬼王推门进来,肥胖的身躯堪堪挤进,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弧线。
“哦,我忘了介绍他的原名,他叫做丹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