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他便过去看看,见她果然还在写字,便走过去。
“朱姑娘。”
她抬头看了看,见是他,不觉一笑。“你回来了。”
“唔。可又写了什么字?”他低头去看桌上的字纸。
“还是那些,没什么新鲜的。”朱晏清道。
他见有张纸上画的些不知什么符号,往常没见过,便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英语,是一种外国字……你有没有见过有人写这种字?”
他摇摇头。
“哦。”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又看了看纸上,道,“这句说的是‘昨天你说过明天’,就是昨天你说你明天再做这些事,就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的意思,今日事今日毕,不要拖到明天。我以前很喜欢这句,不过现在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干的。”
“那这说得很好——为何说现在没什么可干的?以前你喜欢这句,都是要做些什么事?”
“以前差不多都是上学,学这个学那个,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哦,怪不得你如此博学多才。”
“哪啊,我学得很差,很多都学得稀里糊涂的,要是我真都学得很会了就好了。”她叹气道。
往后他便还不时过来,听她扯那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她特别爱说那个用石炭烧开水再用蒸汽拉车的那个,可说了半天,什么气缸什么活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又在纸上画来画去,画得一团乱,他看了只暗笑。她见他不以为然,甚是气恼,他也只得做出老老实实听她说的样子。也有时候她见这个说不明白便不管了,又说别的,什么将铜丝缠在磁石上便可以做出天上的闪电。问他有没有磁石,就是能和铁吸在一块的一种石头。
他自然知道磁石吸铁,要去寻来倒也不难,便说回头去找一找。
她便又说了半天,听她的意思,是说凡物之内,皆有极细微之电子,又说五金之物,皆可引电,却须先用磁石,才能将之引出。铜比铁好用且又比金银便宜,不怕耗费,故以铜作引线为最佳。她撺掇他去寻磁石与铜丝,他只得找来。她在桌上缠绕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效验,无奈叹气扔下,却责怪起他来,说他不肯动脑筋,想办法。他也只得无奈苦笑。
他见她素日也温文和气,与常人无异,只是却总沉迷于这种种奇门异术。他虽有时听了也觉有些意思,可见她如此,有时也劝她几句,说这些恐怕当不得真。但每劝她时,往往反被她气忿忿地训斥一番,还说若能领悟了,便有何等何等神奇功效,不须牛马挽车,只需燃烧石炭或者什么油,车子便可自行向前。最后少不得嘟囔一句,可惜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便又回来说那些什么引力与重力,速度与加速度之类的算法。这些听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可也并无什么用处,等闲也用不到去算这些。
这日她又在画图费神思索,展昭又劝他,她不由气冲冲地道,“你不信就算了。”展昭只得叹了口气。
她便又道,“反正你好好学就对了——我觉得,我应该找一个会机械的,就是会那种机关的,肯定有些人对这个敏感,我一说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于器械也并非一无所知,再说她说的机器的道理倒也不是难懂,只是太过异想天开,显然难以有用。其中难处,或者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听她的意思,整个机器都是钢铁铸成,那是何等沉重,别说要运多少货物,只怕到时连机器自身都未必能拉得动。其中又首要一条便是如何能将热气封在气缸里不漏出来。若不能封住,其余种种都是虚言。
他把这话跟她说了,她也皱眉无奈,只道,“那要想办法呀。我这个思路肯定没问题,以后你们肯定也要做。你们不做就是别人去做,反正谁先做出来谁先用。要不你们就等着别人先做出来再跟他们学。不过你们要是不做的话……哼,那你们就小心点金国吧。”
她总沉迷这些,对于她的卖字生意反不见得多么上心。上回本说的要跟她去大相国寺去卖字去,后面他不提,她似乎也忘了。他说起来,她才也过去了两次。倒是也卖了些,可有人买字时,她往往便想试探说她那些道理,可也没几个人有兴致听她说,多是听几句摇头笑笑就走了,她便不免露出些失望之色。展昭在旁看了也有些好笑。
这天他过去,看她眉目间似乎隐隐有些忧愁,不像往日平和喜乐,不知是有什么事情。他不觉也微微皱了下眉,也不好问,只随口说两句闲话。
她也是敷衍两句,过了不久,她从下面拿出两本册子道,“这本书送给你——嗯,就是一本小册子,我瞎写的,还是那些数理化的,我还抄了几份,送了两本了,也都没人爱要。还有这两本,剩下这本我看也送不出去了,也给你吧。你要是认识的有喜欢算学或者机械的什么的,给他就行了。”
展昭拿一本道,“那倒不必了,若有人要,我叫他再抄一份就是了。”
“那好吧,不过我拿着也没用——”她又喃喃自语道,“要不就拿回去留个纪念?”
展昭有些吃惊,回去?不知她说的回去是何意,莫非她找着家人,要回去了?
她也有些心神不宁,又从身上拿张纸出来看看,似乎犹豫不定。展昭瞥见似是一张当票,便问道,“这是什么?”
朱晏清递给他。“我那天去当了一条手串……还要不要赎回来,我也还没想好。”
展昭看了看,写得像是当了两贯,下面记的日子写得笔画不清,便问道,“什么时候当的?”
“快两个月了吧。”
“那我同你去赎出来吧,息钱也不多。”
“唔。”
展昭看她犹豫,大约她手头不多松快,便笑道,“要不拿回来改当给我,我出两倍本钱,不收利息,怎么样?”
她笑了下道,“那你亏大了。”
“我就想看看你当的东西是什么样。”他倒是的确好奇她当了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一条手串。”
“那我们去赎出来看看,要是好的话你当在我这里,我再给多给你两贯。”展昭笑道。
“要是不好呢?”她又笑道。
“他们肯出两贯,必定差不到哪里去。”
两人便过去拿当票并银子给了当铺伙计,伙计看了无误,称过银子收了后去找出一串小珠子给她。
朱晏清拿了看了看,将右手往里往一套,珠串便套在了手腕上。他在旁看了,见竟是一条珍珠手串,珠子有豆粒大小,虽然不大,也并非白珠,但看来光洁圆润。又不知是用何种皮筋,竟能做到如此之细,串起这么一串珠子。她抬手腕看了看,便又取下给了他。他拿过细看,这一串每颗颜色不同,但都为浅色,白粉黄橙居多,颗颗都为正圆,珠光极亮,略无瑕疵,殊为罕见。这等珠子别说等闲普通人家不会有,就是富贵人家那里怕也少见。当铺里只给两贯,她竟就当了。幸好这家当铺虽给的价钱不高,倒还算规矩,老实交还了。要有黑心的,怕是贪了去,只说丢失了,随意赔她几贯,也未必能拿他们怎么样。
两人出来,朱晏清看他笑笑,问道,“你要吗?”
展昭犹豫了一下。“还是你留着吧。”这毕竟是女子私物,他拿了怕是不妥。
朝廷虽有规制,不得用珍珠装缀,但别说有不少不知道规矩的,就知道的,也未必尽都遵从。想她就未必知道。其实只要不是有人特地举告,官府也就管不得那么多。但毕竟逾越,还该叫她小心些,正要嘱咐她,朱晏清又道,“你拿着吧,我……我先不戴了,你先帮我拿着吧……我可能出去一趟,要是……我还回来,你再给我也行。”
展昭闻言又不由暗暗吃惊,她说要是我还回来……难道,她真的是要回去,未必还再过来?他便也不说话,等她再说。果然,她又道,“我想起来以前听说在这里还有个亲戚,我打算去看看……过几天我就过去一下,也可能……不回来了……我要是不回来,手串就送给你——也不算送给你,本来就是你拿钱赎出来的,就算是你的了——不过,就是……反正就是,我要还回来,我就再找你帮忙什么的……也许,要是还过来,也许给你带一些好玩的东西……我是说也许哦……我也不知道,我是说,要是找到我那个亲戚,我看看他们那里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要是有我可能就拿一点过来……要是找不到,我也回来,就不能带东西来了。”
展昭自然不在意她带不带东西,只问道,“那你说……可能不回来了?”
“嗯……因为……因为……也许……也许他们回去,我也跟他们一起回去了……”
“回……回你家?”
“嗯……嗯……可能吧。”她支支吾吾道。
过了这些天,她始终不曾说她家人之事,如今却忽然说要回家。他想了想,问道,“那你……往后……不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来。要是能来,可能也还来吧……我也不知道……”她四处望望,又低头踟蹰道。
展昭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珠串,递给她道,“还是你留着吧,我也用不到。”若是寻常小物,那收了当作个记物也好,可此物甚是珍贵,他便不好贪占。
她摇头道,“要是回去,我就不要了,这个我们那里多的是。要是再过来,我再跟你要吧。”
展昭心中一动,佯作随意,笑笑道,“你们那里有这些好东西,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我也想去看看,行不行?”
朱晏清怔了一下,想了想,摇头道,“不……那不好,不……不行,应该是不行。”
“为何不能去?”展昭问道。
“呃……反正……反正……那里挺远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你还是……别去了。”
展昭想了想,便点点头。“那……那这珠子,我就先拿着,你要再来了,我再给你。”
“嗯。”她点头答应,又道,“那……你买的那幅画和那本书我就不给你了,我拿上了哦……”
“好,你拿去看就是。”
两人回到她的字摊那里,展昭又问道,“你亲戚家住哪里?我送你吧。你一个女子,自己行路也不方便,我帮你找辆车子。”
“不……不用了,我自己就行……这些天,多谢你哦……”
“我……也没有帮上什么,还听你说了那么些……道理——那……希望你路上都顺当,找到亲戚……要是又有机缘,就再回来看看。”
“嗯。”
“那你哪天回去?我……我这两天再过来看看。”
“不……不用了吧,我也还没想好,可能……就这两天吧。”
“那明天中午请你吃顿饭吧,算是饯行。”
她笑了笑。“不用了,就这样就行了,我就跟你说一声。”
他猜测她的意思,大约是想平淡些。“那……你走的时候,我过来送送你?”
她也摇头道,“不用了……要是有机会,我就再过来。”
“那好。”
“但是……也可能不过来了……我不知道……就是……要是我老没过来……”
“我就当你不过来了。”展昭也只作随意道。
“嗯。”她点点头。
“你家……很远?”
“嗯。”
“你亲戚家呢?”
“他们家……不太远。”
展昭点点头,见她不说什么了,便告辞转身走了。到了旁边墙后,他停下回身暗暗查看,见她也就收拾东西回去了。他也悄悄过去到房屋后面,听听她跟阿婆阿香说些什么。
听阿婆问道,“你这两天还过去写字?”
朱晏清答道,“不去了。”
“行,那行。”阿婆答应道,“你老这么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去找找也好,兴许能找着呢——你自己去?”
“嗯,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不问问那个展官人,看他有没有空,也帮忙去找找。我看他热心得很,像是肯帮忙的。”
“不用,我自己就行。”
“那你没跟他说一声?”
“我跟他说了。”
“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要帮忙找,我跟他说不用了。”
又听阿香问道,“清姐姐,那你下回还来不来?”
“我也不知道啊——我要不回来,你就自己好好写字认字哦。要是有不会的,你就问别人就行。”
“要学这么些字干什么呀?”阿香问道。
“学了……学了……反正就能看书,就会知道很多东西啊。”
“女人家,又不能考个官当当,看什么书呢。”阿婆道。
“学了……学了还可以写字卖钱呢。”
“她哪能像你学得了那么些。”阿婆又道,“要是找不着你就回来。”
“嗯。”朱晏清答应了,又道,“那我一会收拾一下就走。”
“怎么也得再住一晚,明天早上再走,哪有晚上出门的?”
“哦哦,那好吧。”朱晏清只得答应了。
听她口气,颇有点勉强。展昭也不由好奇,为何她竟打算傍晚就走,莫非她真想要趁黑赶路?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之隐秘,才要趁夜色遮掩出去?
听她们说话,想是今晚不走了,不过不知道她会不会又改变主意。他想了想,去找了辆马车过来停在旁边巷口,他就在车棚中歇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