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展昭看衙里也没有他什么事,就出来走走,还往那树下去寻那女子,看看她今天可又出来卖字了。到了看她果然又在,还有个书生坐在桌前写字,那女子在旁看着,偶尔指点字纸,说点什么。那书生一边写也不时瞄她一眼,她该是看出来了,也不以为意。
展昭不由踌躇,待要上前,似是不合,要回去,也不妥当。犹豫间,那女子瞥见他,向他笑笑。
他便往前过去,也同她笑了笑,又与那书生点头为礼。低头看了看那书生写的字,原来是在照着她的字抄写。这书生的字却比女子所写的端正遒劲得多。
那书生见了他,也不怎么理会,不知是否有些不豫。
那女子向他笑道,“你过来了?我又写了一点,不过也都还是那些,跟上次的那些都差不多。你看看吧——”
展昭翻看几张,女子又问道,“我写的字你都认识吧?我就是有时候字写得不大对。要不你看看,哪个我写得不对的,就改一改,省得你回去猜不出来——他也是在这自己又抄了一遍——她看了看那书生道,他的字比我写得好多了,要不你也叫他帮你抄一遍。”
展昭心道,此人见了他,怕已是心中不悦,岂肯帮他抄写,便忙道,“不必了,我都认得出,有认不出的我再来问你就是了。”
“你也认得字?”那书生大约是见他佩剑,服色也不像文人,便微微嘲讽道。
“认得几个。”他淡淡道,一边低头翻看她新写的字纸,见有些字句是见过的,又有些新的,却也篇篇都文词惊艳,动人心意。
他虽于诗词不甚熟习,也看得出都写得极好,较上次拿的那些不遑多让。本以为上次那些已是登峰造极,无可逾越了,谁知现在这些又是各有千秋。文人这番本事,倒也当真了得,怪不得仗着轻飘飘的纸笔,也能博得功名,扬名四方。
他正暗暗称赞,忽然听那书生道,“‘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这番顺势写来,转得流畅自如,真好手笔——兄台可知道这个寄奴是何人?”
他怔了怔,摇了摇头。他方才也看到这篇,孙仲谋他倒是知道,这个寄奴却不曾听说过。
“好像是哪个皇帝?我也忘了,反正是个能打仗的,是吧?”那女子笑吟吟地接过去道。
“这寄奴乃是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宋武帝刘裕。”
“哦,刘裕啊,听说过这个名字,不大知道他干过什么。他就是南朝第一个皇帝?”
“不错。宋武帝能征善战,举兵击败权臣桓玄,又两次北伐,灭南燕,破北魏,亡后秦,光复洛阳、长安两都,战功赫赫。”
“哇,他有这么厉害吗?我还以为南朝就光会挨揍,一直被北朝欺负呢。那就是他取代了东晋?南北朝乱七八糟的,我什么都记不清楚,反正老是打来打去的。南朝还简单一点,北朝我才晕呢。他们那么多事你都看过,还记住了?”
书生颇有些自得,道,“经史之书,自然不能不读。”
“经书和史书啊?我都没怎么看过。”女子道。
“就是男人也有不少没看过,”书生瞥了展昭一眼。“何况你一个女子。”
“不喜欢看就不看呗。我更喜欢看诗词和诸子。”
“诗词文章自然要看,诸子百家却不必多看,略知一二就可以了。诸子多异端邪说,须得先熟读经书,有了主见,再看诸子,方不落迷途。”
“儒家就是诸子之一嘛。什么异端邪说,就是跟儒家说得不一样而已,都挺好的。”
书生摇了摇头。“诸子岂能与儒学相提并论?姑娘怕是已入了理障,生了邪见。”
女子却不以为然,道,“你们只学儒家,才是死板呢。”
“并不是只学儒家,诸子也都要看,不过义理嘛,自然是以儒家为正。”书生耐心同她解说道。
“儒家和别的诸子就是分别说了不同的侧面,没有什么正不正的。”女子还是笑吟吟地辩驳道。
书生不觉摇头道,“我本来还想与你指点迷津,你却如此冥顽不灵。”
“谁要你指点迷津?”女子笑道,“你才是冥顽不灵呢,就非得说儒家的最好。”
书生见那女子一笑,甚是娇美,愣了一下,又轻轻叹道,“那罢了,反正你们女子也无需科考,就是信了些诐辞斜论也无妨。”
那女子分明不以为然,却也不同他争辩了,又问道,“你要科考?”
“不错,我在这里,正是等着下一次的省试。”
看来他已考中举人,若能省试中了进士,自是前途无量。进士初入仕,倒也不过为县令推官,但若有才干,又能得其所宜,却可以步步高升,至朝廷公卿,或一方大员。不过也不是每个人考中了进士就能有那样的机缘,也有不少就在州县属官蹉跎一生,况进士也不是那么容易考中……
“那你都考过一次了,是吗?展昭正胡思乱想间,听女子又问道,“你们是不是还要先考一个什么试……”
“那是自然,不先考过发解试,焉能来这里参加省试?”
“哦。那你们考试都考什么?”
“自然是经义,诗赋,时务这些。”
“经义就是四书五经是吧?你们考试还要写诗赋?”
“当然要写——四书五经?”
“就是论语什么的——你们不叫四书五经?”
“五经是有,四书倒不知道是哪四书?”
“我想想……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吧。”
“大学中庸是礼记中的篇章,怎么也单拿出来说了?”
“哦,我听人说的,可能他自己胡乱说的吧。”女子笑笑道。
“唔。我看姑娘于诗赋所涉不多,于曲词倒极为熟悉,可是家学渊源?不知令尊如何称呼,可是哪位名士大家?”
展昭听他问起,正也要听一听女子怎么说,她却摇头道,“我们那里……我爸……家父……他……不是……不是学文科的……我是说,他……也不是很会写这些东西。”她忽然说话吞吞吐吐地了。
“哦。”书生点点头。“这些歌句曲词,俱为小道,自然不必在意,想来令尊的文章必是好的。”
“他……他也不大写文章。”
“姑娘怕是过谦了,若非高学大儒,哪里能教得出姑娘这般的学识。”
“我……我也没什么学识,就会背几首诗词——你……你还抄不抄了?”
“虽说曲词乃是小技,不过姑娘这些词句,倒也委实高妙,不知究竟是从何处得来?”那书生又问道。
“我……就是听别人说的,就学会了,我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你可是在什么地方听人唱的?”
“对,是……在我们那里听的。”
“不知姑娘是何方人氏?”
她皱了皱眉,似乎不想多说,又勉强道,“我是……江南的。”
“哦。”书生点点头。“怪不得这些在这里不多见。”
展昭心道,不知她家是江南哪里,在江南他也曾游历不少地方,或许曾到过她那里也说不定。
那书生又低头去看刚写的那首曲词,道,“都说江南乃山温水软之地,想不到也有这等词句。这一曲竟是以诗笔写出,开阔雄浑,委实少见。字句间沉郁苍凉,又隐隐有些国仇家恨的感叹忧愤之意,不知究竟是何人有这番感慨……对了,想是当年南人经历国灭,是故写出这些来。”
那女子只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听人家说写得挺好的。”
但展昭看她眼神中似隐有笑意,恐怕她未必全不知道,只不知为何不想多说。
此时日光从大树枝叶空隙间星星点点地照下来,和风吹拂,书生写的几张字也已干了,他还不走,低头又在看那些字纸。展昭也正要再看看,忽然见这女子往前瞥了一眼,脸色微变,眉头皱了皱。
展昭回头看了看,见有个纨绔少年,形象颇为无赖,穿个浅绛色衫子,带个从人,嬉皮笑脸地过来招呼道,“朱姑娘,今天你这里很热闹啊。”
“嗯。”女子待理不理地道。
“今日卖了几张字了?”
女子没有理会他。
他自顾道,“我看看,今天又写了什么了。”
女子看来对他甚是厌烦,不假辞色,斥道,“你买不买?不买就别在这碍事。”
“我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他说的是看字,却只盯着这姑娘,又腆脸笑道,“你看看你在这里风吹日晒的,也太辛苦了,不如跟我回去……”说着伸手要去拂她脸边一缕发丝。展昭不禁皱了皱眉。
女子偏头避开,沉脸斥道,“闪开——你再敢这样,我……我去官府告你了哦。”
这无赖少年哈哈一笑,道,“你也真是太不讲道理了,官府是你家开的不成?我就在这里站一站,犯的是哪一条律法?”
“你这是……干扰……正当经营,还有……干扰他人正常生活,总之……总之就是不行,到底是什么罪名,那要看看官府怎么说。”
“你卖字,我是来买字而已,你不要空口诬陷。”他大约是看到展昭与书生都在旁边看着,还是收敛了些,不再动手动脚。
“那你到底买不买?”女子不耐烦道。
“买,买,我全都要了,行了吧?”说着向从人摆了摆头。从人忙拿了一串钱,走过去躬身递给她,陪笑道,“我家少爷最是怜香惜玉了,总惦记着姑娘在这里受累,一路上催着我快点来看望……”
这朱姑娘却并不接,道,“我不卖那么多。给我十文,给你三张。”
从人愣了一下,道,“我家少爷可是一片好意……”
“为什么不卖?”那无赖少年笑嘻嘻地问道。
“还有别人要买呢——”
“他们?他们要买早买了。”
“我不管,别人先来的,别人先买。”
“我先出钱的,我先买。”
“我不想卖。”女子冷冷道。
“你——你不要这么不识抬举……”
女子皱眉道,“我写的字,我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你要买就买,不买算了。”
“你真是……不知好歹……”这人遭她这样,也有些气哼哼地了。
从人也在旁边厚着脸皮道,“姑娘不要淘气了,跟着我家少爷享福,那是多好的事呀,不比你在这受这个累的强……”
女子闷着气,抬右手横在额上,闭了眼将紧皱的眉心在手背上搓了搓。
展昭与那书生本来看这女子颇为硬气,似乎不必相帮,但见这主仆两人扰聒不已,他便忍不住道,“这位姑娘好好的在这里卖字,你们赶紧走吧,不要在这里捣乱。”
“你是什么人?”无赖少年皱眉看看他。
“我是买字的人。”展昭淡淡道。
“不错,书生也道,“你要看中了人家姑娘,就请媒妁上门去说,岂能行此有伤风化之事?不过我看你言行举止不大端正,这位姑娘最好还是同双亲禀明了,叫他们不要同意才好。若是随了你,真是明珠暗投了。”这书生虽有些迂腐,看事倒也还明白。看来他对这姑娘倒也并非有意,不然也不会这么说。
“要你们多管闲事?!”无赖少年恼羞成怒道。
“若有不平事,便人人管得。”展昭看着他道,“你当街欺负弱女子,真当别人都会坐视不理?”
那无赖少年看看他们,气呼呼地道,“好,你们等着,下次叫人收拾你们。”说罢便拂袖转身去了。从人左右看看,也跟上走了。
展昭看他们走了,又向女子道,“抱歉,没有早些帮你说话,让你受气了。”
“我还好——谢谢你们。”
“姑娘客气了,是该当的。”
书生摇摇头,叹气道,“女人家,在外就是不容易。你还是在家待着,叫你们家里边男人出来做事的好。”
女子微微撅了嘴,固执道,“没事。”展昭想她或有什么苦衷。书生看她模样,也不再多言。
女子又打量展昭,看了看他的佩剑,好奇问道,“你干嘛拿把剑呀?”
展昭见她问得天真直率,便笑了笑道,“我在衙门当差,故此须佩刀剑。”
女子脸色微变,问道,“你是衙门的?”
展昭见她有防备之意,不及细想,便道,“也不是,先前轮到我家当差才去的。”
女子听了他的话有些不解,却也没问,只脸色缓和了些,点了点头。
书生也向转头展昭道,“兄台贵姓?可是精通剑术?明年开科,莫不是要去考个武举?”
展昭微微一笑,道,“抬举了,不敢有这等念头。在下姓展。”
“争个功名,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展昭点头道,“兄台说得是。”
这书生虽方才对他略有点讥诮,但举止言语间还算磊落,并非油滑奸邪之徒,与这姑娘看来也并不十分熟识,倒也犯不上与他使气。
书生正要再说话,那女子忽然又看了看他,问道,“你姓展?”
展昭不知他说姓展有什么不对,便道,“不错,怎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起来一个人,他也姓展。”
“哦,原来姑娘还认识他一个本家。”书生笑道。
女子笑了笑,又道,“嗯,那个人也总是拿把剑,我就正好想起来了。”
展昭听她无意提起这么一点人事,有心听她多说几句,她却又不说了。这书生在这里,他也不好多问,便也向书生问道,“还不曾请教兄台尊姓?”
“小生姓李。”
展昭点点头。“原来是李兄。”
书生看看那女子,笑道,“姑娘就没想起姓李的什么人来?”
女子笑道,“想起一个写诗的来——还有……两个,三个……四个……还有没有……哦对了,还有一堆皇帝,行了吧?”
书生又笑道,“那依姑娘看,写诗的和使剑的,哪个更好?”
展昭不意他问这么一句,看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女子,不知她会怎么说。
女子也怔了一下,想了想,笑道,“都挺好的。”又向那书生问道,“你呢?你觉得呢?”
书生见她反问,自己想了想,倒也犹豫起来,又向展昭问道,“你看呢?”
展昭不由暗笑,这书生倒也是呆,他既是文人,自当说诗文如何了得就是,何必再问?难不成想要别人自己示弱?想了想便道,“文武各有千秋,何必定要分出高下?”
书生想了一下,便也点了点头。
女子却微微皱眉道,“文武……除了文武,还有很多学问呢。唉,算了,跟你们说了也没用……”
“姑娘的那些学问,倒也罢了,以小生看来,也并非圣人之道。看来她之前已经跟这书生说过一些了。”
女子摇头嗔笑道,“圣人!你就知道圣人!”
书生苦笑。“姑娘的曲词是极好的,可事理上不免偏颇了,不以圣人之言为要,反倒去钻研一些旁门小道。岂不闻圣人云,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姑娘不知从哪里听了那些东西,于自己则无益于修身,于天下则无益于太平,还是不要去多想了。”
女子轻哼。“还天下平呢,饭都吃不饱还平。”
“姑娘所言差矣。圣人有云,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
“馁在其中……禄在其中……哦,就是当官的有工资,种地的饿个半死,他还好意思说?当官的就有饭吃,不当官的就吃不饱,那能人人都去当官?就不能想想办法,叫人人都吃饱饭?”
“君子忧道不忧贫,孔圣人也并不是说都要去当官——圣人还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安贫乐道,也是君子之德。”
“我不管,反正有人挨饿,就不是好事。你多学学我写的道理,多看看怎么叫人吃饱饭的学问,比你们那些子曰诗云的强多了。我写的这些数理化才是好的呢,比你们那些有用多了。”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姑娘不必多说了。”
“这句是什么意思?”她倒是不懂就问,也不在意是不是正在争辩。
“见过大海,小河不足道也,受过圣人教诲,其余闲言碎语均不足道也。”
“你见过大海?”女子忽然微微一笑,问道。
“这……我虽没见过海,但自幼便在圣人门下熏陶,不受外道侵染。”
“哼,固步自封,闭门造车。”
“你——”
“画地为牢,守株待兔,抱残守缺……我想不出来了,对了,还有因循守旧,呃……没了,对了,还有陈陈相因,就这吧。”女子嘻嘻笑道。
“你——你这是……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书生看她嬉笑模样,也无法争辩,只得摇头自认倒霉。
展昭也想不到她如此牙尖嘴利,竟这样当面顶撞。想她仗着自己是一个女子,又容貌出众,素日里所见男子都让她几分,才如此娇蛮。
“你们不好好学,到时候人家来欺负你们,看你们怎么办。”书生不跟她计较,她倒还得理不饶人,又教训起来了,而且似乎还连带着展昭也受了池鱼之殃,一起也训进去了。他也只有暗暗好笑。
书生看看她,摇头叹气,与她讲道理也不是,不讲也不是。又转头看了看展昭,忽然道,“这个姑娘……所学并非正道,我劝你不要招惹她。”
展昭忍不住笑了笑。“多谢李兄提点。”
书生将写的字纸收起来。“那小生先回去了。”女子点了下头。书生待要走,看了看手上拿的字纸,又道,“不过,她写的曲词……倒还委实不错。告辞——”
女子也故意向展昭笑道,“这个人顽固不化,冥顽不灵,你不要学他。”分明是说给那个书生听。说完又转头向书生道,“哎,你要是有朋友什么的有想看这些词的,可以自己带纸过来,十文钱随便抄。你帮我去多说一说,要是来的人多,我再多送你几张,或者请你吃饭。”
书生看看她笑了笑,点点头,又一边摇着头,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朱姑娘?”
“嗯?”女子看看他,不知他又有什么话说。
“姑娘原来是姓朱。”
“嗯。”
书生点点头,又慢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