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凌晨,西城门李家镇陈家村。
陈家大院内,陈家祖宗灵堂堂前,族长陈蔼与一众家族长辈各自站坐:陈蔼站正前方灵堂下五心向天端坐,各长者左右分别站立。
此前,众人已斋戒、沐浴、焚香。
而一众长老今日设坛祭祖,乃是为了族中几位年轻一辈的婚姻,主祭人正是陈蔼。
堂前跪着几名的青年男女,正是今日的几名主角:有婚嫁之女,有婚娶之男。堂下,族长陈蔼五心向天席坐,面对几名男女。
东南天月牙只剩淡淡印记,而后渐渐消失于青空;少倾,日出东方山头,挂枝树梢,族长值此时机,睁眼凝望。
族长起身,对堂前众男女道:“敬天、地、日、月!”
众男女起身,跪伏东方,向东方拜了三拜;
“敬至人大功德,礼拜四方功德善人!”
众人站立,按东西南北顺序,向四方各拱手执礼一拜;
“礼敬、告慰先祖英灵!”
众人转身向灵堂,先是一拜,而后跪伏,叩首。
陈蔼走向灵堂下,对所有人道:“向先祖行礼!”
所有人,包括正在跪伏的众男女,一起站立,向祖宗灵堂躬身一拜。
“众人归位,陈某人跪伏!”陈蔼道。
陈某人跪下,俯首。
只听得族长对祖宗灵堂道:“丘城西城门陈家村陈某人,小名阿福,于丘市历三千三百五十二年三月初三,在家出生;
其父陈问,小名问天;其母张素素,小名素梅。
今陈某人欲配丘城南城门如家镇人士:如莉,于丘市历四月……
陈某人起身退去,陈向跪伏……”
陈某人站到旁边,眼睛望着灵堂里那一个个排位,有些辈分的老人完全没了,那一辈便就此打造成一整块石碑,被用术法加固,以防水火。
这样的石碑,从上至下数着,已经有三十多块了,最上面只有两个名字,那便是所有此处陈家人的共祖。
在一思一想之间,又一位族内男子结束流程。
陈某人不懂这样做的意义,但他也不去质疑什么,不去反对什么,毕竟自己还年轻。
忽然,陈某人看到灵堂外面两侧有一副对联,前方是下联,上书:
“天地生养日月温育乾坤铸魂泽被苍生”;
显然身后便是上联了,转过身去,上书:
“圣贤教化祖宗传训道德正骨流芳后世”。
合起来读便是:
“圣贤教化,祖宗传训,道德正骨,流芳后世;天地生养,日月温育,乾坤铸魂,泽被苍生。”
以前的陈某人是没注意到这些的,但这次,好像是发现自身此后会多一个人陪伴,渐渐懂了什么,但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好联!”陈某人呆呆望着一副对联,嘴里喃喃道。
————————————
丘城中心丘山上,土栋大楼旁,有一座建筑,平时很少有人进出,一年也没用几次,里面是能容纳近两千人的会议室。
这个会议室,显然也是最近数百年建造的,墙壁上写满了历史的痕迹,其中不乏有兵器的痕迹印在上面。
只要不是危及到建筑物的安全,每一届市长便不会为了美化它而选择修理这些痕迹,因为这是历史留下来的,能够时刻警示每一届市长。
而这样的会议室,也是每栋大楼各有一个。
会议室逐渐有人走入,虽然离会议还有一个多小时,但已经能够看到进进出出的人们,已然开始忙碌。
三十三楼,秘书童欣正在与市长对着今日会议的内容。作为全市最忙碌的人,白市长一般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亲力亲为,但今日涉及到丘市今后局势走向,便是她也不敢有所大意。
童欣确定无误后,便告退走出办公室。市长见童欣出去,立即操起文件,一把捏成一团,就要扔出去,但最终还是没扔。
她坐在椅子上,把文件展开,拿起皱巴巴的文件继续浏览。
……
术贝与项俞二人此刻正在接待室中休整,二人中,项俞负责整理材料,术贝负责控场。
会议不是比吵架厉害,也不是比人多,而是在确定大家的态度,以及大家听完昆仑军陈述后的态度。
本会由市长主持,主要是陈述、问答两个环节,每次陈述或问答时间均不得超过规定时间。
中间一共有三次休整的时间,每次时间有半个小时。
此会,更多地还是要考验术贝的能力。而说起术贝的能力,在军事上他也许只能做个营长,但在大小事务上,在昆仑军他也是主力。
九点差一刻,术贝与项俞被引进会议室。他们的位置,在市长正下方,面对着的,是所有人。
……
会议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慢慢地就充斥着整个大厅。
一千多人不多,但如果一千多人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同时注视在一个人身上,那对这个人而言,便是考验。
尤其是一群常年身居高位的人群注视,其压力甚至不能用“斤两”来形容,应该用“千钧”。
项俞她,便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
她自小在北地长大,除了两年半的时间在丘市兵营中度过,没怎么出过北地。
以前在她面前站着的,要么是自己和蔼可亲的长辈,要么是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要么是必须打倒的敌人。
人心是复杂的。
在经历过世事的磨练后,人心中蕴藏着许多复杂的东西在里面。
经过岁月的沉淀,那些东西如同一块块顽石,既压在自己的背上,也压在自己的心头。当一个人习惯了自身命运的压力后,所表现出来的,便是自身的气势。
一个当兵的女孩,却是哪里见过这般恐怖的情景!项俞脑子里,空荡荡的,此前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言辞、自信,在此刻间消磨殆尽。
项俞看着不停流动的人群愣住了,手足无措,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厚重的呼吸声……
会议还未开始,项俞便已经显得愈发局促,汗珠越来越大,令她不时擦拭汗水。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大;手上的战栗,越来越严重。
“啪!”
项俞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原来是术贝拍她的肩。项俞脸上流露出以前从未有过的小女生神态。
术贝愣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发,以示安抚。
……
台上,市长白玲珑一直关注着下方两人。在感觉项俞的情况后,白市长示意童欣,道:“去把小姑娘请上来,趁还有时间。”
童欣便走下石梯,没一会儿,项俞跟着童欣上来,望着眼前的市长,神色显得更慌乱了。
白市长起身,从容走过去,拉着项俞的手走到不远处凳子旁边,示意项俞坐下。
项俞处在慌乱之中,丧失了冷静的判断,没反应,只能任市长牵着她的手。
“坐吧!”白玲珑温柔道。
项俞坐下,不发一言,眼睛不敢直视白玲珑,但还是不时看一眼白市长,随即又收回目光。
“多好一孩子啊,我记得你是叫项俞是吧,多大了?”市长温柔问道。
项俞支支吾吾,“十……十……九……”便把头埋低了,一头长发在这时散开,遮住了脸。
“唉!”
台下,术贝忽然叹了口气。
见项俞头发散开,市长从头上取下自己的一道发箍,转到项俞身后,温柔地把散开的头发聚集起来,然后用发箍把头发束起。
市长一边整理,一边说道:“这并不是你的舞台,你只是过来看一看,不用过多考虑什么,一切有术贝在前面给你顶着——”
“其实你早晚要面对一些自己不曾去面对的事情,更必须去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市长整理完头发,又走到项俞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伸出食指摸了摸她的鼻尖,温柔说道:“古有谚语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但项俞自身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怕,明明面对再多的人,她也敢冲锋陷阵。
只是,不知道为何,就是害怕。
“我其实认识你父亲。”坐在一旁的市长忽然道。
项俞猛地抬头,仰脸望去,有些错愕。
“我们是从同一处来的,我还抱过你,那时候你很小很小啊!”白市长伸出手,比了比道。
但这时,童欣走过来,在市长耳边一阵低语。
市长对项俞道:“先下去吧,你不仅代表自己,你还代表昆仑军!”又对童欣道:“一会儿结束留住她,我和她说说话。”
“铛——”
九点的钟声意味着会议的开始,项俞三步作两步走,快速回去。
术贝拍了拍她的背,项俞回了一个微笑,道:“我没事了,营长。”
术贝也是微微一笑。二人便未多言。
“会议开始!”市长一声大喝,对所有人道。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吾,白玲珑,任丘市第三十七届市长,本着公开、公正、透明的原则,主持本年度第二次全市大会补充会议。
现在,全体起立:敬天地日月,敬至人前贤,敬四方道德之人!”
众人起立拱手躬身礼拜。
“坐!”
“本着一切问题争取台上解决、一切矛盾尽量化解、一切建议认真思考选择听从的与会原则,下面开始会议,第一个议题是:昆仑军有关“四方龙穴的该不该解封”的陈述,请昆仑军代表术贝发言,大家欢迎!”
……
临近十二点,会议仍在持续。
白市长道“……第四个议题是:有关昆仑军擅自行动的处罚条例,请李净部长率先发言!”
……
白市长道:“请昆仑军代表术贝,就以上家族代表所言做出回应,并陈述理由。”
术贝此刻脸色铁青,手指甲刺破手上皮肤,满手是血,大声喝道:“就李家、两大赵家族部长发言,我昆仑军坚决予以反对!”
“戍守边疆是军人职责,但李家长期玩忽职守,不思抵御外敌,反而一门心思玩弄权术。”
“先是战场消极怠战、后是将防御边疆力量调居内地!此举不仅加剧内部局势紧张,更是牵制其他兵团的有生力量,大大弱化了边防力量!”
“若非我昆仑军团军团长方向,统领西北军民团结一心、共御外敌,恐怕此刻外敌早已攻破北丘、侵入我丘市腹地!”
术贝又指向赵家代表,道:“赵家,长期窃居第二龙脉位置,位居上千家族之首。但长期以来,其不仅拉帮结派,公器私用,还做盗贼行径,妄图扩大自身影响力,野心勃勃!”
“就在昨日,我与项连长配合丘市一队英勇连队作战,在牺牲三十多名战友下,才将两车蓝紫晴空拦下。”
“而抵抗的那队人马,通过其符术便可以看出,正是赵家培育的私兵!此时此刻,丘山各处通道封锁,各处商、市停滞,赖名军长还在为此事殚精竭虑!”
台下一片哗然,有些人昨日便在酒馆前,有些人什么也不知道。但显然更多的中小家族并不知道昨日具体发生什么,只知道有那么一件事发生。
“就赵、李两家如此行径,到现在还网图分裂我西北边防力量,插手边疆军政,还一开口便要两个军指挥权?就第四条,我方坚决反对!”
“请赵家做出回应!”丘市长道。
赵家一中年男子反驳道:“简直胡扯,我赵家向来奉公守法,宽大廉洁,此事绝非我赵家之人所为!至于索要军队,乃是为了我丘市边防考量!”
“诸位,西北方本就是李家驻防之地,却被一外来人赶走,令李家军队无奈只得退防内地巩固内地治安,加强内部稳。”
“现如今,李家防御力量不足,邀请我赵家代执一军,我赵家拳拳之心,何以告知天下?更何况……”
赵家代表指向昆仑军团,脸上戾气迸发,道:“这次昆仑军之所为,难道诸位就敢再继续放心将这样重大的力量交与昆仑军团一家执掌?分兵,也是为了大家安全!”
众人哗然,议论纷纷!
白市长怒视赵家那位部长,一直瞪着他,嘴上道:“请李家代表做出回应!”
李家代表道:“因为一些原因,我李家受内外之力合围,迫不得已,只能内撤。即便如此,长久以来,我李家上下无不为边防之事殚精竭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回归边疆尽自己的一份力。”
“但今时不同往日,北地,昆仑军代守边境,我们也甚为感激。但这并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胡来的理由!”
“昆仑军团,依仗自身兵力,不顾大局,无视众家族会议决定,贸然进兵,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我心甚痛!”
说罢,李家代表单手捂着心脏部位,眼睛似乎想挤出一滴泪,奈何挤不出来。
又道:“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我李家不足以做的事,有赵家帮忙,足够了!赵家宅心仁厚,赵氏族长宽厚仁慈,顶着自家边防压力,帮助我们建立边防,却要被有心人说成是狼子野心,其心何在?其心何在啊!”
这话说完,有许多人义愤填膺,台下响起众人的议论声。
环视一圈后,术贝感到无助。向来以足智多谋的术贝,在小事上他可以依靠自身智谋,但大事上,他那一身智谋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
在场有几个庸人、有几个俗人?在一群位高权重的人面前玩弄心机,他术贝真的是无力,因为这也是大家权衡利弊下做出的抉择罢了。
如今,这些人如此态度如此,显然不是不明白李家、赵家的辩解,至少大多数人是明白的。
如此表态,已然是最终的结果了。
正确与否,鲜有人在乎;即便在乎,也不会与大家为敌。在此时此刻站出来,与昆仑军一起成为众矢之的人,连如家都不敢这么做。
但他知道、也深信,军团长、乃至整个昆仑军的目的,绝不是为了什么野心,而是为了守护一方。
但如家今,被守护之人站在自身利益一方!
长期的边境安定、内里繁荣,已经令这帮人忘记了,什么是真正的边防;长期的稳定,让这帮人忘记了,李家那狼狈逃窜的样子;长期的安定,让这帮人已经认为,安定是一种常态。
“军团长啊,您就是太有能力了,外族给不了您威胁,所以,威胁只能来自内里了,呵呵。”术贝自嘲道,项俞则在一旁静默坐着,听着,不发一言。
理解术贝心中所想的,还有白玲珑。
但作为市长,作为全市百姓心中的灯塔,她不可能也不被允许站队,因为那意味着全市的分裂。
白玲珑淡淡道:“请昆仑军代表发言!”
术贝刚要站起来,却被一只手按得死死的,那人便是项俞。
术贝望向站起来的项俞,有些错愕,却看到那眼神中不同于先前慌乱的坚定和淡然。
他似乎明白了,那个战场上横扫千军的项俞,回来了,便安然一笑,道:
“我将发言权交与助手!”
四周安静看着。
项俞一步一步走到战场中央,但不说话,只是周围有人开始议论,吵杂声渐渐高起来。
“安静!”
这场会议,白玲珑本就一直憋着一口气。此时,她却是将这口气发出,其愤怒的声音,令一千多人顷刻安静!
场中,明白了这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的项俞,明白了自己的敌人是谁后,又怎会惧怕任何敌手?
无论是这个战场,还是真正的战场,在战场上,巾帼何须逊色须眉?
市长一声大喝,却是帮助项俞将气势提升到巅峰,连手腕处那压制自身秘力的环都在战栗。
项俞并没有动用秘力,但是周围众人,连最高、最远处的众人也感到一股压抑的气息,却没有感知到任何符力释放。
只见项俞——缓缓脱下外袍,衣服,衬衣,上身只留下束胸,下身只留下短裤。
众人望去,只见项俞身上,伤痕累累,疤痕一个连着一个!赵家部长脸色阴沉,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也是赵、李两家最无力争辩的事实。
一个女孩的觉悟是什么?在众多大男人面前展露自己清白的身躯?
但项俞不在乎,直道:“战场不是开玩笑的。”
众人错愕!
又指了指赵家李家方向,道:“靠他们,守不住!”
那好听的话音落下,众人感到身上压力一轻,那股压抑感退去。
压力骤减的众人随即便开始了讨论。
“确实不应该……”
“的确,昆仑……”
……
白市长看了场中那正在穿上衣服的女孩,感受到她的决心。
提了一口气,白市长像是也下了什么决定,忽然开口道:“我有一个提议!”
众人目光瞬间转移到台上坐着那人。
台上,白市长道:“昆仑军放一个军给李家,如何?”
术贝闻言,既是无力,也是无奈。他知道什么是底线,但只能道:“昆仑军同意!”
赵家和李家代表相互看了一眼,一前一后相继道:“同意、同意!”
“各位,请开始投票,过半则确定执行此方案。”
术贝闭目,等着最后结果出现。他已不抱任何希冀。果然,事情如他所料一般,八成的人投了赞成票。
台下,李家代表和赵家代表看了一眼,然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些事,一个军,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