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楼上的女人在哭喊,楼下的男人在嚎叫。
张四维静静的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吵闹。
嘛,看样子在恶心人方面,城里的老鼠和乡下的老鼠没有任何区别呢。
张四维感觉和这些人站的太近容易遭雷劈,便远离他们几步,找个地方坐下。
李树志一双眼睛狼似的,贪婪地盯着那姑娘裸露的一双玉臂看,见到女人被大茶壶拉着回后院后,便毫不犹豫的收回目光,小步跑到张四维身边炫耀。
“哼哼,小子,让你打爷爷!活该没看到,那姑娘长得可俊了,我在这里看了快十年的小娘皮,愣是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
他说话的时候双手叉腰丑脸上扬,似乎对自己的幸运颇为自豪。
张四维嫌恶地看他一眼,鄙夷道:“男子汉大丈夫,爱好美色固然是理所当然,但整日将女人放在嘴边又算怎么回事?你若真有那么多空闲,还不如早早学门手艺攒钱娶媳妇,何苦到了这个年纪还要用耳目来自娱自乐?平白叫人看不起!”
李树志大怒道:“爷爷想……”
“嗯?”张四维神色突然变得不善。
李树志立即改口:“……我想娶妻就娶妻,不想娶妻就不娶,何时轮到他人来管?你是我爹吗?”
张四维嗤笑一声:“可别。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一定早早把你溺死,何苦来到世上害人害己。”
“啊呀呀……”
李树志气得大叫,便屈身扑来要和张四维扭打在一起。
“不知死活的东西!”
张四维也并非善类,只见这狠心人右手用力拍打地面,借着支撑力飞起一脚狠狠踹向李树志的胸口,直接将其击飞出去,重重地撞击在墙壁之上。
效果拔群!
李树志丧失战斗力。
但他也是个对自己够狠的。
强忍着胸闷气短,像一条疯狗般重新扑向张四维,继而被打倒。
经过数轮激战,李树志已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然而,即使面对如此境地,他依然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仿佛对疼痛毫无感觉一般。
打到最后,张四维都不忍心了,厉声喝道:
“臭驼背,你若是想要寻死,自己找棵歪脖子树上吊便是。莫不是皮子贱,非要被爷爷打死不成?”
可恶!
这里不是乡下,不能随便杀人。
不然非让这死驼子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不可。
李树志把鼻血一抹,踉跄几步,咬牙切齿道:
“从小到大,只有爷爷欺负人的,何曾被人欺负过!你一来揭短骂我驼背,二来打得我皮开肉绽,不好好折辱你一回,出一口恶气,我如何能过得了心意这关?”
张四维顿时肃然起敬。
李树志的做派很合他的口味:男儿膝下有黄金,若遇羞辱,除非拿出黄金道歉,不然定不与对方罢休。
他点头赞道:“我原先看你身体不好,又见你行为轻浮是个登徒子,便心生轻视,言语间也多有得罪。却不想,你竟是个懂得自尊自爱的。既如此,接下来,我亦会全力以赴,以示我对你的敬佩!”
众人见他脸色严肃,目光坚定,心知这是要动真格了。
虽不曾交手,但光看对方的敏捷行动便知是个练家子,不免为李树志担忧。
这驼背说话怪好听的,可别被人三拳两脚打死了。
李树志却是眼珠提溜一转,哈哈大笑,身体放松。
“好,既然你已服软,那我们哥俩儿就此罢手。来,握手言和!不打不相识!”
张四维有些无语,他一身气力才刚刚调动,怎的就不打了。
何况,他怎么就服软了?
李树志却笑嘻嘻地拉过他的手摇两下,道:“爷爷……我浪荡一生,从没人夸过咱自尊。就冲你这句话,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绝对保你平安无事!对了,好弟弟,哥哥我都自报家名了,却还不知兄弟姓甚名谁?”
虽然对没能打起来有些遗憾,不过能多交个朋友还是好的。
而且,这应该就是对方的处世之道吧。
也难为他一个驼背能活到这么大了。
因为自己也是吃过苦的人,所以张四维对这类不如意的人总是能多几分耐心,直言道:
“小弟名叫张四维,张角的张,青草蛇李四的四,变法维新的维。区区贱名,让大哥见笑了。”
“确实见笑。”
“嗯?”
李树志无语道:“你说的这都什么玩意儿,张角是个造反的,李四是个地痞,朝廷搞的维新运动连百来天都没能撑下去……好好的【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得这么不祥了?”
张四维一怔,赶紧拉着他问道:“哥哥说话这般文绉绉,莫不是读过书?”
“嗐,胡乱认得经史子集上的几个字而已,何曾读过什么书?”
李树志谦虚一句,头却仰得比谁都高,几乎要碰到他的驼背了。
“大哥谦虚了,认字便能算数,算数便能考试。不拘是去考科举,还是去试洋人的学校,都算是好出路。运气一好,说不得便要做大官!”
“兄弟实在折煞我也。这世道,你一不给考官送礼,二不向父母官送孝敬,纵使才学再高又有何用?何况我这身子太过支离,人家一看就不要的。不过,这书读来进不了考场,为兄弟你解惑却是能的。”
“那就多谢大哥了,小弟想请教,这【国之四维】是什么意思,寓意是好是坏?”
“那当然是好寓意了!这出自【管子】的【牧民】篇,原文是: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踰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踰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
“我也不大记得本意了,但估摸着,应该是说国家要靠礼义廉耻这四种纲纪来维持秩序,不然就会亡国。”
“你说,这不是瞎扯呢么。维持国家,跟道德有什么关系,不是完全靠钱财粮食吗?要是有一天,天下所有人都能餐餐有肉有饭有面,饭后还能有女人的小手大腿看,谁吃饱了撑的会去闹事?”
“依我看啊,应该把这天下的所有官员富商都吊起来点天灯!把他们全都抄家,再把所有的钱粮拿来均分!那大家还会怕什么洋人?”
“我呸!这破国家,迟早要完!”
张四维懒得听这家伙胡扯,谁不想点达官权贵天灯,可能做这一点的谁不是达官权贵?
上层人的斗争,他们这些底层除了在刑场努力拍巴掌外还能做什么?
他脑海里完全被【国之四维】四个字占满。
喃喃自语:“难道他没想害我?他其实是个好人来着?……可是这也不对啊,我要不要试探一下?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会不会反而逼他生出杀心?都六年了,就算是养条狗应该也会有些情意吧?”
李树志说的起劲,但见没人应和,便住了口。
突然,他眼睛一亮,道:“小张,我看你脸上稚气未脱,显然还没坏过女人的身子。你要婆娘不要,你要的话我现在就给你弄一个来?”
张四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依稀听见对方要送什么自己什么东西,便下意识道:“啊,哦哦,多谢大哥。”
心里却寻思:该用什么方法呢?往村子的水井里下毒看他如何做?还是弄个半死的强盗过来试探?
“嗐,客气什么!”
李树志冲他竖一个大拇指,然后冲了出去,对着朱楼下那个拉扯女孩的大茶壶大吼!
“好你个死绿毛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居然敢强抢良家妇女!最可恨的是,做这样的事居然不叫我一起?!天理何在,王法何存?”
大茶壶停下看了看驼背,又看了看漆黑的天色。
啊,原来是个傻子!
大茶壶心里很委屈。
他老老实实的开门做生意,也没招谁没惹谁。这个小贱人刮伤客人就算了,怎么现在连残疾人都能欺负他了?
大茶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对着一旁的两个持棒打手道:“给我狠狠收拾这个驼背!我要让他的胸,肿得和他的驼背一样大!”
打手一脸不屑。
他们是桃红院聘请的,宜红院起了冲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每人三两银子!”
打手动了。
打一个驼背就能得半个月月俸的好事可不多。
再说了,大家都是同行,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被拉住的女孩赶紧叫道:“恩公快跑!他们会打死你的!”
妓院做的是皮肉生意,害死人是常有的事。打手的月俸能有这么高,当然不是只杵在那里当门神,经常会做些不干净的事。
两个打手很讲究,既然人家给钱,那就得把事情做好,于是大棒挥得虎虎生风!
“好!好!别停!”
“废物,这都没打准?”
喧闹声吸引了高楼上的客人,事情做完百无聊赖的乐得看热闹,没做完或正要做的则觉得平添几分情趣,纷纷往下撒铜钱来寻欢。
一个打手脑子活,立即大声道:“诸位老爷!这死驼子敢在这里闹事扰生意,看我们兄弟如何教训他!要是老爷们钱多撒点,我当场踩平他的驼背!”
“好!”
又是一阵钱雨落下,里面竟还夹着几块碎银子。
两兄弟一阵惊喜。
李树志被两人狼一样的目光唬了一跳,往后看去,色友们早已不见踪影,而张四维还在那里发呆。
“哎哟我的好弟弟喂,你哥哥都要被人打死,你婆娘都要被人拉去接客了,你咋还在梦游太虚?”
张四维回过神来,看见路人惊异地看着他,还有人欣慰的点头,脸当场就黑了。
“死驼背,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小心我把你的嘴给缝起来!”
又看向那两个打手:“两位,我朋友天生嘴贱,不是故意的。你俩都打了好几下了,我们也不要赔偿,此事就这样揭过怎么样?”
李树志一愣,问道:“那你婆娘不救了?”
张四维嘴角一扯,露出一个热烈的笑容:“李树志你再他娘的胡乱说话,别怪老子他妈的翻脸不认人!”
他张四维是疯了还是疯了,要娶一个在妓院里做活的女人当婆娘?!
倒不是说妓院里没有好姑娘,只是天底下的吃食何其多,你从哪儿找不行,干嘛非要往潲水桶里翻?
张四维往那姑娘瞄一眼。
眼睛和额头被厚重浓密的秀发遮挡看不大清,但仅凭那微微挺起的精致鼻梁、粉嫩诱人的樱桃小嘴以及白皙如雪的肌肤,便可推断出此女容貌必定出众。
而且她的个子虽然娇小,但身材却是凹凸有致,就算在宽松的棕色长裙下也能明显看出胸臀腿的轮廓。
只是,一个妓院里的好看姑娘……
还不如丑不拉几呢。
李树志闻言暴怒道:“张四维,我看错你了!我原以为你是个响当当的好汉,谁承想你是个连自己的婆娘被人糟践都不敢反抗的孬种!咱俩今日就割席断交!”
所以说,那娘们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还有,别在这种地方喊我的大名啊混蛋!
李树志高喝一声,就向大茶壶冲过去。
李树志被打手重击打倒。
李树志再度站起,发起冲锋。
李树志再度被打倒。
张四维看着这一幕,心情十分不爽。
李树志的行为让他想起了一位挚友。
一个他十分不喜欢的挚友。
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家伙为了陌生人而战斗?
这个世道,人能不去害人就算善良了,干嘛还要去为不相干的事拼上性命?
不过,话说他们两个刚才好像以兄弟相称,这样就不能算是陌生人了吧?
张四维一个一个解开口子,脱下褐色的短打上衣,露出布满刀痕伤迹的健壮身体。
李树志感觉到侧方传来的一道劲风,想要躲开,但眼前的打手却像猫戏老鼠一样纠缠住他,让他根本脱不了身。
嘭。
木棒和肉体接触的声音响起。
张四维抓着木棒,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这位大哥知道么,乡下的老鼠在屋里找不到食吃,就会跑到地里和蛇虫抢。所以,他们超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