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竭力启眸。
重若千钧之眼皮稍启,瞬时,简素而肃穆之室映入眼帘。
此熟悉之景令其愕然,继而急转首,果见室中男女二影,对坐案畔。
陆川望见那二影,急忙振作精神。
“川儿,尔醒耶?”
女子首回望,见陆川睁目,欣然言之。
女子衣饰略显朴质,年岁约莫三十许,颜容秀丽,给人以温柔娴静之感。
此乃陆川之母,王嫣也。
“技未精而与人较,自取其咎!”
坐于妇人身侧者,乃一介看似年近四十之男子,体态稍显瘦削,眉宇间隐露锋芒。
然似有伤病在身,面色苍白,锋锐之气为之减半。
此人即陆川之父,陆天。
对于素来严苛之父,陆川心怀敬畏,缩颈之余,又不甘言道:
“孰使彼辈,于吾前詈父为庸…”
语间,陆川抚胸,痛楚仍未消,不由恚恨之情,溢于颜表。
今日原为陆府试炼之日,彼亦往小试牛刀,因仅修炼半年余,故成绩平平。
对此,陆川并未太过介怀,倘若时日与条件相同,自信不弱于人也。
试毕,陆川方欲归宅,忽遇素来不睦之徒。
初欲置之不理,终难忍其刻意挑唆,怒火中烧。
少年心性使然,陆川遂不暇思索,挺身而出。
其结果昭然若揭,一顿拳脚加之于身,乃至昏迷不醒矣。
“陆牛,尔待吾铭记此仇,来日不令尔首如豕形,誓不为陆氏子孙!”
陆川咬牙切齿,陆牛乃此事祸首,亦为其心中首要仇雠。
盖因双方父辈嫌隙颇深,故陆牛屡屡寻衅于陆川,今日之事,不过冰山一角耳。
虽愤恨交加,陆川旋即神色黯然。
陆牛固然可恶至极,然无论何如,此人已至锻体四重之境。
此等成就,在陆氏晚辈中颇为出众,较之陆川锻体二重之修为,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修行之道,始于锻体,万物之始,皆源自本身。
人之躯体,本为天地间最为玄妙难测之物。
所谓锻体,简而言之,即锻炼肉身,使之渐进强化。
及至内外兼修,筋骨髓质达至某种程度,便能孕育玄力之种。
唯有人体自然而然生出玄力之种,方能迈入修行之门,成为真正之修者。
锻体之道,分九阶次第,初之三阶,效验未彰,唯令身躯健硕,体质稍增耳。
及其进至第四阶,曰锻肤,始渐显修行之益。
达此境者,肤若木石,坚不可摧,力速兼备,俱得大进。
陆牛正居此境,而陆川仅修至锻体二重,自难望其项背。
然二人年岁相若,何以差距悬殊?
此非天资之别,盖因锻体初期,天资非首要,世人皆可修行,所至之重,则视各人根柢及机缘而定。
至于锻体九重之途,实艰辛非常,盖需屡试极限,身乃日强。
然此试探极限,亦是对人潜力之榨取。
榨取之后,若无善后滋养,身躯恐因劳损过甚而伤,届时非独修行受阻,反致遍体鳞伤。
是以锻体之行,必辅以滋补灵药,以调养身躯,方可续进。
惜乎此类药材,多价值不菲,家境贫寒者,诚难承其重矣。
陆牛之所以能越陆川两重境界,非独以半载之功深于彼,实则因其父执掌陆门财资之故。
反观陆川,则缺此等鸿运,无灵药滋身,修行之速,自是远逊于前。
室内,陆川之低语既闻,陆天案上之手忽紧握,面色一沉。
王嫣在侧,见状急以目示陆川,陆川遂缄口。
“无需与人争一时口舌之快,潜心修行,人言自息。”
陆天手一挥,言曰:
“嫣,取那炎柳予陆川,得炎柳辅助,其修行或可加速,距族比仅余半载,若再不勤修,往亦惟辱耳。”
“夫君,炎柳乃君疗伤所必需…”
王嫣闻言,一时愕然,继而急言。
“吾身已残,疗之无益,此后,吾将力寻灵药以助陆川。”
陆天摇头,自嘲一笑。
“父非残躯,父昔年实乃陆家中除祖父外之最强也!”
陆川闻此,面赤而言,其心之中,父乃最为崇高。
陆天拳不自禁紧握,容颜间忽现痛入骨髓之色,俄而,起身踉跄,疲态尽显,向室外踽踽行去。
“嫣,为儿煎药,吾伤无碍,经年累月,一株炎柳,复有何用?”
其背影透着几分萧索,室内王嫣见之,双眸倏红。
昔年昊阳镇中英姿勃发之男,何曾想竟沦落至此?
“娘亲勿泣,川儿必勤修苦练,他日必寻法治愈父伤。”
陆川牵母衣角,低声慰言。
“陆川,勿怪汝父严苛,其所望所期,皆寄于尔身,此亦其唯一所愿矣。”
王嫣俯首,望陆川稚嫩面庞上之坚韧,轻拭泪痕,抚其顶,柔声言。
“娘亲,闻此次族比前三,可得三品灵药‘凝赤果’,大伯尝言,此物疗伤甚效,若能得之,定能助父伤愈。”
陆川似忆及要事,抬首,目若朗星,对王嫣语。
王嫣闻言,亦愣神,继而无奈摇头:
“族比前三,非易事也,有此心足矣,娘先为尔煎炎柳。”
言讫,王嫣遂转身向门外行去。
陆氏此代幼辈中,不乏成就斐然者,陆川欲入三甲以得凝赤果,其难匪小,是以王嫣心中并未过于萦怀。
陆川目送王嫣背影渐远,口紧抿,小拳紧握,心誓曰:
“娘亲勿忧,吾必夺得那凝赤果,以疗父体内之伤!”
思及陆天伤情,陆川眸中忽现深切之恨。
父于陆家中屡遭人冷言冷语,皆因那人所致!
陆川所属之陆家,仅为一小族,即便在昊阳镇中,亦非翘楚。
然而,此貌不惊人之陆家,却有着令人咋舌之背景,即陆氏家族,大阳帝国四大氏族之一也!
昊阳镇陆家,从某方面言之,可谓陆氏家族之外支。
但对从未离昊阳镇百里之外之地步之陆川而言,于大阳帝国拥有赫赫威势之陆氏家族,实乃遥不可及且陌生至极。
偶从父口中得知,彼等一族,昔年实为陆氏家族之内支。
然陆川祖父因误事,致族中受损惨重,遂被逐出内族,流放至此昊阳镇。
于是乎,彼筑此微陆之家,并数十载间,竭力以图复归陆府之内支,此志,实为其劬劳半生之终极所向也。
然其如此劬劳,收效甚微。
其所作为于巍巍陆氏宗族观之,不过蚍蜉撼树,不足挂齿。
是以转而他谋,而此计,则系于陆门十年一会矣!
此会乃陆氏至要之集会,于大阳帝国声名显赫,十载一会。
每届盛事,皆为族中少年英才崭露头角、声名鹊起之良机。
会中奖掖,丰渥诱人,然于陆川祖父而言,最具吸引力者,莫过于但能入会试前十名,虽出身外支,亦得无障碍晋升内族,荣耀无比。
是以,此族会遂成祖父绝境之中一线新曦。
唯年岁不饶人,彼已无缘参与,故尽将希望寄于五位同父异母之子肩上。
自然而然,从中卓尔不群者,陆川之父也,成为祖父及全陆府之希望所在焉。
然则,面对肩荷之重责,陆川之父,实未负众望,于五兄弟中,率先破锻体九重之关,晋升坤元境。
越此四载,复破坤元之限,成为陆门除祖父陆战外之第二乾元高士。
其修行之速,令素来寡言少笑之祖父,每遇其子,皆以苍颜展露慈蔼欣悦之色。
闻彼时祖父,乃数十年间欢笑频仍之时也。
十载族会,期盼中至,而终局之果,却使陆氏一族,恍若堕深渊。
仅一招耳!
唯此一式,所寄厚望之父,遽尔铩羽而归!
此乃族会首战之始也!
多年期盼,多年栽培,瞬息间,化为泡影。
败者之果,自然引来诸多异样目光,顶受嘲讽冷笑,一行人若丧家之犬,重返昊阳镇。
是夜,父即迁出陆府内闱,居于陆府幽深偏僻之一小山之上,自此而后,陆府之物,概不沾手,云已无此资格矣。
败绩之后,陆天所承,非惟沮丧而已,事后幡然觉悟。
彼日交锋之敌,非独以一掌令其挫败,且未留余力,若猛兽般狂肆之玄力,使其身内摧折殆尽,一片狼藉。
是此重伤,陆天之乾元境修为骤降,复归坤元,加之伤痕累积,经脉阻塞近八九,虽勤修不辍,亦难望进境。
家族之内,昔日敬畏之目,渐变哀怜与失望…
面对此连连灾厄,陆天终至心灰,每至酒醉,辄狂捶胸臆,其声沉郁如闷雷,令旁母闻之心碎泪涟。
陆川虽年幼,目睹此景,心如刀割。
稚嫩心田中,对那致父伤残之辈,悄然生恨!
此人毁父,亦毁其家!
至于肇祸之人,陆川偶从大伯等人口中,怨愤兼无力之语,得闻一二。
此人八岁习练,十一岁破锻体九重境,十三岁晋升坤元,十六岁达乾元。
及至二十二,体内玄气阴阳调和,终化玄丹,如鲤跃龙门,成为大阳帝国屈指可数三十岁前玄丹之强者!
其一生,殆若繁星传奇汇聚焉。
其名曰:
陆坤。
室之内,陆川拳紧攥,眸中,怨怒之色浓烈,闪烁不已。
翌日。
大雾弥峰,孤岭寂然,白茫一片,人视之,皆朦胧矣。
于峰顶之后山深处,密林之间,忽闻剧烈喘息之声。
若视线渐近,则见林间空地之上,一小儿身影,双手紧握一株粗木。
其纤弱之躯,借双臂牵引之力,上下往复不绝。
起伏之际,身姿颇显奇异,如此姿态,令全身肌腱随之律动,无一不运。
又观其臂膀及足踝之处,各悬数枚沉重铁砣,汗珠自衣衫渗出,铁砣亦被润湿。
此幼小之影,非陆川而何?
其童蒙之时,并未享膏粱锦绣之福,严父以身作则,训之以修为之根本。
汗水侵目,苦涩疼痛使陆川紧锁钢牙。
彼深知极度劳顿之后,周身肌肉酸楚疲乏之感。
世人多于此际择休憩,然其父有云:
唯此艰难时刻,方能超越极限,故需坚持不懈!
逼近极境之感,令人晕眩不已,然陆川咬牙力持。
忽焉,微缕异样热力自其躯腾起。
此热力乍现,陆川精神为之一振。
此乃炎柳之灵效也!
溯数日前,原拟为陆天疗伤之炎柳,终因其坚持,尽入陆川之身。
诚言,此灵药于锻体境陆川而言,功效卓著。
仅数日之修习,陆川已明悟自身较往昔强健何止倍增,体魄之壮,感受颇深。
固然,炎柳灵效于陆川身显奇功,然药力非取之不竭。
炎柳虽贵为一品灵药,其力亦有限。
是以,五日之后,药力渐衰。
此衰非绝灭也,陆川之躯初获强化,药力岂能全无损耗?
故部分药力沉潜体内深处,及至身躯濒于极度匮乏之时,沉潜之药力终被榨出。
为陆川似饿鬼般饥渴之筋骨肌肉,贪婪吮吸,无所遗留。
微细如丝之药力,渐次渗入肌理之中,陆川于斯时,恍若闻肌内亿万细胞欢腾之音。
彼酸楚与劳倦,悄然遁形,代之以充盈蓬勃之精力矣。
陆川执树干,力猛身形旋,翩然凌空翻,安妥落尘埃。
腰肢挺然直,骨节忽鸣响,陆川心悦,体魄似健强。
“锻体三重矣!”
陆川小手紧攥,肌肤间力脉伸展之感令其心潮澎湃,稚颜上溢满惊喜。
自修行以来,家境所限,灵丹妙药甚少问津,未料此番尝试,效益竟如此卓著。
“唔,尚可称佳…”
正当陆川为自身进境欢欣时,一声语自侧畔响起。
他急忙转首,见一身凡衣之陆天立于老树之下,平素严肃之容现一抹难得微笑。
“爹。”
望见树畔伫立之陆天,陆川亦是喜出望外地呼唤。
陆天点头示意,趋步至陆川身旁,目光上下巡视其身,唇角泛起稀见笑意,言道:
“锻体三重,可嘉也。”
“此皆炎柳之功。”
陆川搔首讪笑道。
“爹,吾所习岩碎拳,何以施为之间,全无声响?”
一套拳法笨拙缓行终了,陆川颇感无奈地问道。
“尔这竖子,若修习未深而能致声动,此岩碎拳之名,岂非虚妄耶?”
陆天笑斥一声,继而言曰:
“谨记,修行之时,当凝神感受力道,唯有使袖随力而动,非力随袖行,此岩碎拳方可谓之大成,来,再试演数番。”
陆川口中默诵数回,依教而行,陆天则立于一侧,时而指正其疏漏之处。
陆氏空旷之地,一少年拳影翩跹,汗水挥洒,然其志不稍移,稚颜之上,专注之色愈显。
半日光阴,伴陆川不懈之修习,瞬息流逝。
此番勤勉,自非徒劳,岩碎拳九式,其展愈发纯熟,虽仍未闻声动,而气势巍然,毫不逊色。
“今日之修至此为止,待明日照旧。”
陆天望天色一眼,复视汗流如注之陆川,忽言。
后者于修行之诚挚执着,令其亦微有动容。
旋又暗自叹息,盖其历年颓唐,致使此子亦早熟多矣。
“诺,父先归寝息,吾稍顷即返。”
陆川诺以声,然双拳未尝辍止,一心一意依陆天之言,感其力道于肌理间微妙之传衍与变迁。
陆天见此状,唯有无奈摇首。
陆川之进境昭然若揭,然欲使岩碎拳发声,非易事也。
昔年他自己亦是修炼满一周,终始功成。
口中叮咛一声,陆天遂负手转身而去,背影之际,面庞微露笑意。
今日陆川所展现出之颖悟,令他极为满意。
“此子之颖悟殊为不凡,且毅力坚韧,超越吾昔日鼎盛之时,想必非难事矣!”
陆天心中念方起,身后忽传清澈响亮之啪声,一时面色微滞,步伐略显蹒跚,而眸中却于此刻焕发出耀眼之光芒。
“如是观之,非惟非难,实则甚为简易之事。”
空旷之地,陆川愕然凝视其拳,稚颜上难掩喜色洋溢,然抬首之际,陆天之缓缓身影已步出林间。
“明旦示父,使之惊喜。”
见状,陆川咧嘴一笑,忽感臂上痛楚阵阵,急卷袖视之,只见其臂遍现血痕缕缕,更有皮肉擦损之处,鲜血涓涓渗流。
先前练功心无旁骛,未觉疼痛,及至收回心神,痛感骤至,使陆川龇牙忍耐。
彼知此乃练岩碎拳所致,肌肤与衣衫摩擦久之,难免有所损伤。
“时犹充足,先往浸泡。”
陆川仰观天色,蓦然转身奔向深山。
约莫盏茶工夫,一面峻峭悬崖立于目前。
其目四顾,谨小慎微,沿崖壁突石跃下,此石不甚显眼,却巧妙构成隐径一条。
于斯路,陆川驾轻就熟,是以谨慎行之,并无意外发生。
俄而,眼前现出一洞,隐匿于数巨石之下。
穴隐极深,复以周遭嶙峋巨石掩映,非刻意探寻,实难察觉,固然常情之下,亦无人屑为此举。
陆川矫健入穴,瞬时凉意沁骨,驱尽秽汗,似由酷暑跃入清凉世界,诚为避炎佳所。
穴内不甚宽绰,除中央岩池广约数丈外,并无他异。
近至岩池,但见池水清澈见底,微带寒气袅袅升腾。
至池畔,陆川遽解衣衫,跃身而入,初感寒气侵肤,体颤微栗,旋即惯之。
此穴乃陆川童年偶得,知其所在者,仅陆川与清琳耳。
池水较他处更添几分凛冽,酷暑之时,陆川最乐浸泡其间,然池水虽凉爽异常,似无他特异之效。
若云无奇,则未尽然。
盖沉浸于此后,无论幻觉与否,陆川自觉神思倍加集中,任事务皆能迅速沉浸,心无旁骛。
此感昔日,陆川未尝觉其益,然于顷刻间习岩碎拳,始悟此境之于修炼,颇有裨益。
否则,短瞬接触岩碎拳而能使之外现声息,难矣。
“或是幻觉哉?”
陆川卧于岩池,掬水观其涓涓细流,眉头微蹙。
若此法果真神妙如斯,吾之玄力何迟至今日尚未显?
“锻体六重,可达炼髓化玄,玄力既成,方为真修者!”
陆川喃喃自语,面露憧憬。
而今陆氏幼辈中,能至斯境者,不过寥寥数人耳。
玄力者,修炼之根本,闻高强之士,举手投足间山河可撼,威力无俦。
对此巨能,初学乍练如陆川者,实难望其项背,匪夷所思也。
此巨能之源,玄力也,乃天地间游离之奇能。
欲吸纳天地玄力,必先于身内孕育玄力之种,而后方可引外界玄力汇入,增益己身。
陆川依岩池之畔,仰首阖目,冥思遐想良久,竟致渐入梦乡。
此前修练之艰辛,于他而言,极尽竭力,今朝稍得松弛,疲倦之感遂自骨髓渗溢而出。
洞内因陆川之沉眠,复归幽谧,池水轻漾,涟漪微动。
静谧之中,清冽池水忽起微澜,一滴鲜红之血,沿陆川伤痕累累之臂悄无声息滑落,没入池中。
此血珠坠落,本宁之池水蓦地似沸,淡淡血色之泡自水面腾起。
旋即于熟睡之陆川周身爆裂,浅红之液四处散逸。
终如具灵性,缠绕陆川躯体,穿其毛孔,疾速渗入。
当此浅红之液侵体,全身肌肉仿若受巨压紧缩,汗水如江河奔涌,密布而出,汇涓成流,滴滴落入池中。
伴随含微黑杂质之汗液透体而出,陆川因近期突破锻体三层而略增之身高,竟复原初状。
此情此景,犹如饱吸水分之海绵遭猛然拧绞,水分尽泄无遗。
池水之沸,未久矣,约莫十数分钟,渐次式微。
于是池静之时,寐中陆川猛然目张,口中大呼:
“热甚!”
一声高呼,陆川遂没首入池,良久方探首水面,急喘数息,面露惘然。
初醒之际,若置炉火之中,炙热难忍,不由失声。
“此处何以觉热?”
池中少顷,复感凉意,陆川匆忙攀岸,望岩池而立,一头雾水。
立岸畔,思索片晌,陆川终无奈摇首,拾衣欲着,视线忽定于臂膀。
陆川愕然审视其臂,记忆犹新,此臂因练岩碎拳而伤痕累累,何以此时全无痕迹?
陆川惑抚臂膀,忽身一僵,难以置信之色骤现颜面,盖因其肌肤竟硬朗许多矣!
此象,竟是锻体四重将至之兆!
“此岂可为之!?”
此番发现,即令当事者陆川,亦瞠目结舌于当场。
陆川凝视臂膀,愕然良久,忽而阖目,深吸几许,待心绪渐宁,其掌微颤,复抚臂膀。
掌触之处,若角质之坚,虽未及金石之固,较之先前肤质,硬朗何止数倍!
此诚为锻体四重之先兆,皮肤更硬一分,则锻体四重,名副其实矣!
然陆川欲语还休,面露难以置信之色,恍若失神。
今日方入锻体三重,未及半日,何以遽至将入四重之境?
天降横福,陆川头晕目眩,面泛红潮,于岩池畔徘徊不息。
若真有此速,族比前三,又何足挂齿?即陆氏十年一会,亦无所惧矣。
“然而…怎可能哉?”
喜悦之余,陆川早熟之心使然,未几便回神,蹙眉沉思,忆此事之始终。
洞中并无异常,环顾一周,终视线落于岩池。
“此岩池之中,岂真有异乎?”
陆川面露愕色,随即自摇其首。
此岩池也,自幼至今,浸泡之次数无数,然今日之变,实属首次!
究其何故欤?
炎柳之效,一品灵药耳,令余十日间达锻体三层之境,已是极致之功,安能复有他变?
“其间必有非常之处。”
陆川唇紧闭,稚颜上显坚韧之色。
此事之重,彼心知之甚明。
倘能探其奥秘,于彼而言,意义非凡。
“今日较往昔愈疲…然非仅此一次…此处寝寐?昔日亦曾有之…”
陆川踞于岩池之畔,眉锁深思。
冥想间,手掌不由自主地抚摩臂膀。
俄顷,掌忽僵止,目光缓缓下移,落于臂上,原有多处血痕…
“血迹乎?”
陆川目中精光闪动,蓦然探手入岩池旁岩隙,取一短匕而出,乃昔日遗物。
匕首微用力,轻划指端,一滴鲜红血珠溢出。
陆川稍作踟蹰,谨持细滴,轻轻落入岩池之内。
血珠坠岩池,声清越于幽洞,陆川目不转睛,凝视血珠没处。
珠血落池,激起细纹层层,赤色渐散,须臾,静谧之池忽于陆川惊视下,泡沫腾生,其中隐约淡红液涌动。
陆川喉头微动,掌颤探池水,瞬时泡破,淡红液缕附掌,伺机由毛孔潜入。
随淡红液之浸润,陆川掌心忽感炽热,其感犹如初醒之时,且此次更甚,分明感知淡红液丝丝渗肤肌膜之间,使掌肤日益坚韧。
“果然如斯!”
陆川稚颜洋溢狂喜,所猜不虚,岩池之水,需血染而显神妙!
陆川双手轻握,其掌肤较他身他处硬实甚多,此乃片刻沉浸所致之效,可谓神妙。
依陆川度之,即便是昊阳镇中售价高昂之三品灵药,亦难及此奇效!
然则何故,此池水能有三品灵药所不能及之神效耶?
池中之水,历年探索,源自岩隙渗出,本为寻常山泉耳。
虽清冽异常,陆川敢断言,此泉无奇效可言。
而身受此变,又当作何解?
陆川抚额长叹,心绪难平,遂就池畔卧。
究其池效之由,虽不得解,然对此陆川而言,未尝非天赐机缘也。
陆天以伤患之故,需灵药滋养不辍。
灵药价昂,加之其性固执,拒陆族援手,故常孤身入山,或狩猛兽,或凭运觅药,以此谋生。
然此法所得,自难比陆族同侪之修行资粮也。
于是时也,岩池之功,于陆川而言,愈显重要矣。
陆川拳紧握,非独因其修炼需借岩池之力,亦深知此事若扬,必致哗然。
或乃至昊阳镇诸势力觊觎,届时陆府门前,风波恐不小矣。
无罪之人,怀宝则愆,此理虽幼,陆川心知肚明。
陆川唇紧闭,胸中已有筹谋。
方欲起行,目光忽凝,轻噫一声,直视岩池顶之洞穴,似有微光一闪。
平日遇此,陆川或不以为意,而今对此岩池挂怀甚深,是以洞中一物,皆不敢稍忽。
其目盯紧前番微光闪现之处,目不转睛。
在其专注之下,微光复现,且较前更为急促。
俄而,一线细光自上堕落,陆川目送之,直落入岩池深处。
池面之上,因光点之坠,细纹涟漪轻漾开来。
陆川凝眸注视那微光没入岩池之处,随即咽喉微动,咽了咽唾沫。
光点陨落之际,他隐约窥见,其内似含一滴深红之液。
那液体,与先前陆川滴血之后所见浅红之泽,无异也!
“观此,秘密当藏于其上…”
陆川目中光芒愈发明亮,仰首望向岩池顶之山洞,低语自言。
“此为何物?”
陆川一脸惑然,手中持物审视。
看似不过两指宽之玉,色呈淡灰白。
握于掌中,却有种异样之柔,此触感非石质所有,亦非玉,更非木所能及。
似石而非常石,类玉而非真玉,肖木而非实木。
此乃陆川费尽心力攀至山洞顶部,自隐匿裂隙间所得之物。
观先前液滴之所源,殆为此宝无疑。
于峰顶幽暗之处,犹存一手印,其形之晰,乃至纹理分明。
陆川观此神秘手印,始悟此洞穴久远以前,或已有他人造访矣。
“异哉此物。”
陆川低语,于指大玉上,隐约可见斑驳纹路,状若神妙符箓。
符文遍布玉体,使之愈显神秘,犹如古奥玉符。
此刻观之,玉符除却那些一见之下便感玄奥难解之符文外,并无他奇。
然陆川心知肚明,适才所见红光液滴,非幻象也。
“岩池之所以能有此神效,盖因此玉符所致…”
陆川稚颜凝重,思索之际,忆及光点落池之景,唯有此说能解岩池何以具此奇效。
正当陆川沉思之时,洞外忽传石滚之声,遂急将玉符纳入贴身衣袋,紧贴胸前。
“兄长,吾知君必在此。”
陆川方毕收玉符,俄而蝶影翩跹,现于洞口,乃一年约十三四女童也。
女童衣素色素衫,简朴无华,然清灵之气,不因此减焉。
其容颜虽稚,而精致非常,明眸善睐,闪烁间愈显娇俏可人。
陆川窥之,心下稍宽,知此女童非陆氏族人。
彼乃王嫣昔年自雪域中拾得之遗孤,时陆川甫诞未久,较之稍幼,二人青梅竹马,情同手足。
因孤苦无依,未从陆姓,王嫣遂赐以雅名曰“清琳”,其人亦如其名,清逸若兰,灵韵自生。
“兄长,日已西沉,娘呼唤多时矣。”
清琳笑靥如花,近身而来,纤手自然而然环于陆川臂弯,牵引之向洞外行,且行且语:
“夜幕垂落,石径难辨,难道兄长欲重蹈覆辙,再宿荒岩耶?”
陆川侧目视之,清琳喋喋如春雀,不禁莞尔。
旋以掌轻抚胸前,贴肤之玉符,似有微凉意渗心田。
玉符之由来,陆川虽懵懂未解,然心感其必非俗物也。
夜幕低垂,覆苍穹以幽邃,清辉皓月,洒落尘世,涤尽白日之余温。
室之内,陆川瞑目酣眠。
窗棂隙间,月光缕缕透入,部分光华,恰映其身。
忽尔月色波动,涟漪微起,奇景乍现。
寒凉月华,丝丝向陆川胸前汇聚,微光渐盛,隐约中,可见光华核心,乃一枚古朴玉符,透着淡淡沧桑。
适逢玉符放光之际,本沉睡之陆川双眸微启,未及全睁。
脑海中突遭晕眩侵袭,继而惊骇察觉,自身竟置身于一片漆黑虚空之中,周遭无光,死寂且寒彻骨髓。
此变故陡生,使陆川心生惧意,毕竟,彼仅一介十四龄稚童耳。
陆川方惊惧间,忽闻细微之音,于幽暗静谧之境袅袅而生。
瞬息,光团一抹蓦然现于目前。
凝神细审,此光之形,竟与其貌酷肖无异,唯其面庞,了无生气,惟余木然。
“此何故哉…”
陆川瞠目结舌,直视彼类己之光影,心神为这诡谲景象所惑,惶恐不已。
正当陆川愣神之际,那光影“陆川”忽尔动作,身姿闪转,双拳开合,一套陆川稔熟之拳术,流畅展于其手。
“此乃岩碎拳欤?”
观光影所施之拳,陆川目不暇接,继而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其所悟者,此光影所演岩碎拳,似较陆天更为挥洒自如,乃至…圆满无缺!
暗沉沉之空间内,光与影交错疾行,双拳舞动之时,宛若猿猴之姿,舒展自如,较之陆天施展时,更显灵动之气。
陆川目含震撼,注视那与己无异之光影,其演岩碎拳,清晰闻九声清越之响!
陆川低语,然正当其惊诧之际,光影拳法甫毕,身形突生奇妙震颤,此颤之下,陆川臂间竟又微弱沉闷之声响起!
声细如丝,若非空间寂寥且陆川心神专注,此声恐难入耳。
陆川瞠目结舌,视向光影,仅九响之力之岩碎拳,何以至其手,竟能出第十响?
陆川敢断言,此第十响,即便是其父陆天亲为,亦未必能施展。
“何故如此?”
陆川忽陷木然,良久始渐回神,蹙眉深思。
虽仅观一遭,心生异感,光像所展岩碎拳,较之陆天白日所为,似更自然灵动,乃至圆满。
至于光像何以有此奇能,非陆川所能悟也。
然隐约间,自觉此次或遇至宝矣。
念转瞬息,光像一套拳毕,并未消散,复又身形闪动,再启一套同宗岩碎拳,自始而终。
望其若猿猴般灵动之姿,陆川略显痴醉,初时惊惧不觉已逝。
心神聚敛,目不转睛,凝视灵动光像,稚颜上思索愈浓。
反复揣摩光像拳式,细微曲直皆铭记于心。
审视既久,陆川终分腿站定,摆出架式,仿效光像,缓展岩碎拳。
暗室之中,二人影伴光像,不厌其烦,拳法连环施展开来,拳声不绝于耳,其间响声,十之八九皆出自光像。
于斯情状,陆川非但未露气沮之色,其幼面乃盈认真。
演拳之际,不自觉随光影之拳势而微调焉。
此调虽微,然效若点睛,细处之改,竟致意外之获。
拳展掌舒,臂似猿猴灵动翻飞,四声清脆连发,陆川之拳风,于此带风声而起!
陆川目瞳此刻愈发明亮,未曾料想,区区微调,使岩碎拳修习竟如臂使指,顺心应手!
其感犹如蒙受无上良师亲授,且此师之造诣,骇人听闻。
此等进境,令陆川心悦狂喜。
设若陆天知其仅一日之功,岩碎拳已达四响,恐惊落颚矣。
彼昔修行近月,方勉力至此速,而陆川,则远超其数十倍也!
既获此等造化,陆川神采焕然。
非但未感倦怠,反躬身续练,复展拳路,通臂之拳,周而复始,期令己之拳术,能与那光影一般无二。
漆黑空间,似脱凡尘岁月之缚,陆川痴迷仿影,不辍练习。
其汗如雨下之中,拳法渐进,与光影之姿,愈见合拍。
漆黑之域,光与人影交错闪烁,犹如二猿灵动机巧,于拳掌开阖之际,裂风声声,生动非常。
室之内,陆川懵懂启目,日光已泼洒其面。
目张而望室内之辉,忽如鲤鱼跃波,床沿一落,方欲踏步,极度酸楚感骤至周身,陆川几乎膝软仆地。
“此何为哉…”
突来之酸楚,令陆川愕然,犹如历经彻夜苦训之感。
“非梦欤?!”
忽焉,陆川若有所忆,震撼之色浮面。
随即,牙关紧咬,勉力起身,岩碎拳之式流畅展开,熟练若经千锤百炼。
而实则,此拳法乃昨日始自陆天处习得,唯彼心知肚明。
室中少年,神色庄严,一套拳术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继而,臂动袖拂,噼啪声连连不绝。
五响清脆,拳法既终,陆川身形顿住,面上异色交织,惊愕、狂喜兼有恐惧。
“何以修炼如此神速…”
陆川凝视双掌,自言自语,心觉五响似非目前之极,倘若有心,乃至七响亦非难事矣!
如此进境,令陆川惊叹莫名。
陆族少年习练岩碎拳者众,然能于斯龄达七响之境者,盖寥若晨星。
“此事究为何哉?”
陆川眉峰紧蹙,沉思片晌,忽以手探胸,取出贴身内衣囊中之神秘玉符,乃昨日洞中所得之物也。
若论陆川身怀何物堪疑,此玉符必居首位。
“此物真有如此神妙乎?”
陆川握符在手,微温凉意自掌心渗入,似可稍解体肤劳乏之苦。
按捺心绪起伏,陆川复又谨慎将玉符贴身藏好。
彼隐约感知此符非同小可,若其事外泄,必致纷扰。
是以,此事宜秘,勿使第二人知为上。
藏妥玉符,陆川遂推门而出,先乃随意品酌王嫣备之晨食,继而疾如流星,没入山洞之中。
盖其身今酸楚过甚,倘复施激烈之修练,恐致躯体受损。
然幸甚至哉,此境遇于岩池妙用偶得之陆川而言,实非难事一桩。
于岩池内滴血,陆川怡然浸泡半时辰,方自其中起身。
不仅体内酸楚霍然而逝,且体态似亦回复至最佳之态。
抚其肤,觉坚硬更甚从前,陆川稚颜上不禁欣色洋溢。
以此速计,十数日间,其或可正式步入锻体第四重!
出岩池,陆川复演练岩碎拳一套,此次全力以赴,无所保留。
七声连响,拳既落,掌亦止,陆川面赤激动。
凭此七响岩碎拳,彼自信满满,倘再逢陆牛那厮,必不复前次之狼狈,任人揍而无力还手矣!
良久,陆川始稍定,嘿然一笑,遂出幽穴,复行日课之苦修。
虽则岩池神效在身,陆川心明一理:
修行之道,本乎自身。
外力虽能顺修行之路,欲登修途之巅,终赖己力。
是以,岩池之助岂可代勤勉之力?
此实为陆川之宝也。
一日苦修毕,薄暮时分,陆天面沉如水,至以验陆川之进境。
于陆川修行,陆天素以严苛名之。
然严苛如彼,见陆川岩碎拳一轮功成,竟发三响,虽强抑之,舒眉间难掩惊悦与惬意。
陆川见状,心稍宽,暗自窃笑。
倘陆天知其岩碎拳已能七响,不知面色何其精彩矣!
酷暑当下,陆氏小辈竭力苦修,盖皆知半年之后,陆门族比将至。
此族比于彼等,意义非凡。
陆氏非豪族巨擘,实力未臻鼎盛,故难以令族内众人皆享极优之遇。
欲得家族灵药秘籍之育,必展露其卓尔不群之姿。
是以所谓族比,实乃脱颖而出之擂台,虽或为人生首场正规较量,然于彼等未来之成就,影响深巨,不可小觑。
家族倾力栽培者,其进境自当远胜孤身修行之辈,特异情形自不在此论焉。
众人皆忙于族比筹备,是以近时少有人扰陆川,彼亦乐得清幽。
获奇玉符后旬日间,夜夜梦回,皆入幽暗之界,其中有师,至善至美,无可挑剔。
岩碎拳之九响,愈后者愈难习,尤以过七响后,难度倍增。
陆川虽苦练十日,仅能勉强发第九响,且需状态上佳,至于第十响,则全无头绪可言。
然陆川未感气馁,盖心知肚明,十日之内使岩碎拳达九响之境,速度惊人,非常人所能及也。
此端倪,于平昔陆天察陆川进境时已可窥斑,彼仅出六响,陆天视之目光,渐露奇异。
盖其昔日习岩碎拳,费两月光阴,方至六响之境,陆川则于旬日间达成,此速也,即严苛如陆天,亦无辞可责。
且于勤练岩碎拳之际,于身之锻炼,陆川未尝辍止,反是借岩池之殊效,悄然增陆天所定课业数倍。
由是,虽每入岩池,状若疲犬,然待半时辰后出,旋即精神焕发,肌体酸楚,尽皆消逝。
如此刻苦修行,虽备尝艰辛,成效却是彰明较著。
不过数日,肤转坚厚,时或能以拳击石而不伤,施岩碎拳之时,力道倍增,非止一星半点之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