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少年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到日暮时分,巡山使和巡风使大人,又带来了几个少年。
十来个少年汇聚后,良姜让众人上了小镇上唯一的中型载具,正是夏枯巡风此地的专属载具。
中型载具的体型,比小型载具大很多,正常情况下,可以容纳近百名武装军士、术士和相应的弹药、能量、食物及其他物资,舰体的动力配备、防御装甲、攻击烈度、信息侦测中转等多种能力,都比小型载具要强悍太多。
无量已经没有心情去认识更多的同龄人,让白蜡、苦楝等人去结交新伙伴,他独自在载具的一个角落中,不舍地捏着那喝光的空酒罐,渐渐沉入睡梦。
多日在积雪山林徒步穿越,加上先前动用了两次“玄秘之眼”,还用右手拨动了他人运势线,他已经是心神俱疲。
……
入夜后,巡山使和巡风使两位大人,将所有的军士,包括驻龙小镇的十多位守卫军士,都带上了载具。
经过简单的舱位划分安排,良姜将十多个少年都放在了舱位的中段,便于保护。
夜色中,中型的“青鸟Ⅳ型”载具轻盈地隐入黑暗,缓缓飞离小镇,在距离小镇几十公里的一处河湾雪地上,轻轻降落。
无量日暮前喝完了最后一点酒,本来都沉沉入睡了,但入夜后调整舱位被惊醒,吃了一点巡山使大人安排的食物后,再次入睡,就睡得不够踏实了。
斜躺在舱位上,无量大大的眼睛隐没在黑夜中,手指微微用力,将空空的酒罐缓缓捏扁。
多年来,无量一直就处于一种神魂不定的状态。
但凡入睡,就感觉幻梦丛生,仿佛是神魂在各种光怪陆离的时空中穿行。
有时候场景很温馨浪漫,有时候很诡秘难以琢磨,有时候又血腥惊险……
为了一个安稳觉,他小小年纪,就已经离不开酒了。
他一直很期待在梦里,回到爹娘还健在的时空,但一直没有如愿。
经历多了,总会有睡眠不足的困扰。
于是他的脸庞越发清瘦,眼睛显得更大。
落凤聚落中曾有大娘说,这孩子要是留出长发,穿上女装,就是妥妥的大姑娘了。
恍惚中,无量身着长衫,头戴纶巾,摇着折扇,风流倜傥,漫步在行人密集的远古街道上。
人们的衣着皆为某个时代的灰白长衫,麻衣短褐,匆匆忙忙,奔波于生计。
身边有个身形低矮微胖的男子匆匆路过,此人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炉子蒸锅,一头摆的是白面馒头。
矮胖子一声吆喝:“炊饼咧……”
无量突然有种熟悉感,快走一步,在那又黑又矮的胖子肩膀上拍了一下:
“嘿,今天生意怎么样?你那武艺高强的兄弟还没来?”
矮胖子咧嘴而笑:
“哈,这位公子,今天生意与往日相当,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剽悍桀骜的兄弟?”
无量微微一笑:“我是算命的,你相信命运吗?”
矮胖子先是摇摇头,显然不认为这样的翩翩公子会是算命打卦的。
但既然说到命运,他又点头,认真回答道:“信啊,谁会不相信命咧,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啊,公子一看就是贵人命咧。”
无量含笑点头,举手和矮胖子招手告别:“放心吧,你那英雄的兄弟,很快会来看你的。”
垂下双手后,他的双手背负在身后,快速地拨动了几下,将矮胖子命运线上原本的一个死结给解开了。
无量不再对矮胖子感兴趣,与另外一位身形如黄蜂、搽脂抹粉的老年妇人擦肩而过,空气中遗留的浓重脂粉气,让无量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转眼间,一根木棍从天而落,掉在无量头上。
无量仰头,看到一个颇有姿色的年轻妇人,倚在推开的窗口,对自己掩口失笑,未语先羞。
无量心中暗骂,微微摇头。
继续前行,却见有彪形大汉在拳打卖肉胖子,那大汉竟然是低级的武官,打人的手法极其专业,三拳就打死了那屠夫,周围一群人轰然炸开。小武官拔步便走,回头指着屠夫尸体叫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大踏步去了。
无量没有兴趣看热闹,继续前行。
在一处桥头,看到有脸带青色胎记的汉子在捧着钢刀叫卖,有泼皮牛二,非要那青面汉子验证刀口“杀人不见血”,不能是“杀狗不见血”,正在抓扯之中。
无量略有熟悉感,已经预知了牛二的结果,又没有了兴趣。
继续前行,就到了一处叫棺材胡同的地方,这里有制造盔甲、铳炮、弓箭和储存火药的兵工厂,无量突然间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乱跳。
在他眼中,天地间的万事万物,瞬间都变成一片红色。
“轰!”
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无量感觉自己的视觉中一片炽烈,宛如大日近目。
片刻之后,他的视角已经变成俯瞰城市。
天空昏暗如夜。
一道像灵芝一样的烟云冲天,地面上留下一个十多里的空白爆炸场。
无数点璀璨的星光,化作绚烂的流光,扑面而来。
……
他猛然睁开眼睛,入眼的依然是静静的载具舱。
耳中传来少年们细微的悠长呼吸声,以及附近舱位上沉睡军士的鼾声。
无量凝神,手抵额角,按压眉头。
随即,他的“玄秘之眼”,看到视域中生命框线中,那微小的绿色,似乎变长了一点,于是满意地叹口气。
是刚才梦中那些璀璨的星光,补强了自己的生命线吗?
继爹娘走后,他发现自己的生命线,相对而言,比其他人短太多了。
按他和别人生命线的比对猜测,自己生命线的长度,昭示着他绝对会短命夭折的。
这让他非常恐惧,因为,他答应过爹娘,要好好活下去,活到一百岁。
后来,他偶然发现,遇到有些生命力旺盛、运势强健的人,自己经常看不到对方的命运线。
但是,即便是否在睡梦中,只要自己询问别人一两句和命运因素沾边的话,只要对方认可,他就能立即看清对方的双线,并且有限干涉对方的命运线。
反之,如果对方不认可,无量就依然看不到对方的两条线。
“生活这么艰难,你相信命运吗?”
“真是祸不单行啊,有时候意外总是很多啊!”
“明天和意外,说不准谁先来,你说是吗?”
“你会不会也认为,当没有意外的时候,总会发生意外?”
于是,眼下的无量只能猜测,这是他的神魂,在不同的时空,与他当时关注的人,通过这种普通的语言沟通,构建玄学意义上的命运关联。
只要自己进行干扰,不管对方结果如何,自己的命运线就会相应变长那么一点点。
这是他至少从八岁到十二岁这四年中,在落凤聚落中实验了几十次才领悟到的,这也是他在落凤聚落中落下个“灾星”“霉星”称号的根源所在。
黯淡的月光从舷窗投进,变得更加昏暗,仅仅给载具内部舱位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无量侧躺身体,一动不动。
事实上,他此刻是不敢动!
他连眼睛都不敢全睁,变成了半睁半闭,而且尽量保持眼球不转动。
是真的,当没有意外的时候,总会发生意外。
因为就在此刻,他发现有一个飘飘荡荡的黑色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巨大的载具舱内,缓缓漂浮游弋。
不是巡山使,不是巡风使。
无量敏锐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形象。
那身影黑色长袍的下方,竟然是一片黑洞洞的虚无。
同样的,无量也看不到对方的那两条特殊的命运线。
这样一个清晰的黑色身影,却犹如无根之萍,飘荡在载具内部,靠近沉睡的众人,一一检视。
巨大的恐惧感攫获了无量的心脏!
他想不通,此人身影宛如实质,行动却仿佛鬼魅,载具中这么多的人,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没有任何人发出警讯!
以前聚落中有人说人死后会变成鬼,无量就一直期待,能看到爹娘的鬼魂,但一直没有如愿。
到后来,无量就不相信这世间有鬼魂,但他相信有极其强大的术士比鬼魂还要神秘。
爹还在的时候说过,强大的术士在弹指间能让山河改道,天地变色!
爹还说过,强大的术士,可以将身体化作能量,穿墙越壁那是等闲,甚至可以在无尽的物质世界和看不见的能量世界穿行。
无量无比确信,此时,此地,此人,应该就是爹曾经说过的那种,相当强大的术士!
无量暗暗猜测,难道,当强大的术士化身为能量体,自己就无法看到对方的命运线了吗?
黑影缓缓从每一个舱位飘过,每经过一个少年,都会微微停滞那么一瞬,连他们的包裹行李都没有错过。
慢慢的,黑影靠近了无量。
无量控制不了身体的微微颤抖,却闭紧了眼,假装让自己的呼吸悠长。
但是,无量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速度,这是没有办法克制的事情呀。
在无量的“眼”中,他不敢看对方,一直在留心自己视域的那两条线框。
左边绿色,中间是白色,右边金色线框内一片虚无。
很好,绿色的生命线框没有发红。
黑影在无量的身边,微微停了一瞬,就继续飘移而去。
或许在黑影的眼中,这个孩子的行为,活脱脱在解释捂着耳朵偷窃铃铛,或者在扮演将头埋进沙子中的鸵鸟。
无量不敢睁眼,不敢起身。
过了许久,无量保持刚才这样的姿势已经非常吃力,全身酸痛。
他缓缓直起身体,闭着眼,假装着睡醒翻身,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
随即,他睁开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一双幽深的金瞳眼眸,几乎与自己脸贴脸了!
无量的心脏都差点停止,毛根炸起,眼神中充满惊恐!
这是什么样的脸!
连面部都没有?
一片黑暗的脸庞上,只有一双眼睛,幽深如同旋转的漩涡。
原来,那个黑色魅影一直就蹲在无量的身边,贴近了观察他!
在这极其恐惧时刻,无量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呼,也不是挣扎,而是眼神失焦,查看自己的命运线。
还好,还好,仍然没有变色!
这说明,对方不会杀自己!
我看不到你,看不到你……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无量在拼命暗示自己,故意做出一副根本没有看到任何异常的模样,鼓起勇气,用手揉了揉眼睛,然后闭上眼,继续尝试入睡。
一声轻笑,直接印入无量的识海:
“呵呵,定力不错,可惜,缺乏一点天赋。”
无量一惊,知道掩耳盗铃的行为没有了意义。
他勇敢地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却已经没有丝毫异常,载具乘员舱的过道空空荡荡,只有一众少年轻微的呼吸声。
无量额角的冷汗终于凝结成水珠,缓缓滑落,后背心的贴身衣服似乎也湿透了,一片冰冷。
他有点惘然,仿佛刚才看到的黑影和那双眼睛,仅仅是自己神魂不稳,将睡梦中在其他时空看到的记忆残像,错认为是现实中的魅影。
但是,这道印入了识海的信息,让无量想起了一项早就忘记了的技能,那就是通过念体进行交流。
在他还只有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激活了念体。
爹娘在那时候,就经常与他用念体交流,不说话却能将意图准确传达,有时候还将复杂的故事信息打包,丢给无量用念体分解理解。
在无量看来,那更像是一种有趣的游戏。
后来,在爹娘死后,聚落中再也没有人这样进行交流,他们都是使用语言,无量自己也就淡忘了这种能力。
受到惊吓之后,无量再也无法入睡,坐直了身体,在舱位上怔怔地看着黑暗。
缺乏一点天赋,还是根本没有天赋?
无量心中并无失落,片刻后,他轻轻起身,走出载具。
载具外围,巡山使良姜安排有几个军士在值夜,他们或游弋在周围,或潜伏在河滩巨石旁,明暗配合,他们似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军士们看到无量这么早走出载具,也没有觉得奇怪。
有人早起是为了欣赏第一缕阳光,有人是为了锻炼身体,还有人是为了可口的早餐。
而无量,只是为了腹中那一泡尿。
好多人需要解决屎尿问题,都是偷偷跑到不远处灌木丛中解决的。
载具的容量有限,寻常时刻,就不适合在里边方便。
无量也跑到不远处,撒了一泡尿。
热腾腾的尿液依然有些颤抖断线,但瞬间融化了枯草上的积雪。
不远处传来哗哗的河流水声,在初春的拂晓显得有些突兀。
虽然是初春了,微微泛蓝的积雪,似乎将空气变得更加寒冷。
还要过好长日子,这阿拉加大区域的冰雪森林,才会迎来真正温暖的气候。
无量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再次回到相对温暖的载具内。